在麦威尔陷入深度抑郁和生存意志危机的同时,医疗团队通过更精细的神经心理学评估和持续的脑部影像学监测,发现了更令人担忧的情况。
进一步的评估证实,麦威尔的记忆恢复呈现出明显的不平衡。
那些与创伤、失败、牺牲相关的记忆,如同被刻刀深深刻画,恢复得相对清晰且伴随着强烈的负面情绪。
然而,那些构成一个人情感支撑和生存动力的积极记忆,却如同被潮水冲刷过的沙画,变得模糊不清,甚至难以触及。
当心理医生尝试引导他回忆与玛利亚的细节时,麦威尔能勉强记起她的面容和名字,知道她是重要的人,但关于他们之间的情感深度、共同经历的点滴、尤其是那个“战争结束就娶她”的沉重约定,在他的描述中变得遥远,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情感连接似乎被切断了。
对于联盟初创时,整合零散武装、获得民众支持、成功进行几次小规模作战带来的成就感和希望,他几乎无法主动回忆起来。即使由雷诺伊尔等人提示,他也反应平淡,无法共鸣。
对于与狙子、万佰、朴柴犬等人并肩作战、生死与共所积累的深厚情谊,记忆也变得十分模糊。
他认得这些人,知道他们的职位,但那份超越上下级的信任与羁绊,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更棘手的是,连续的脑部扫描和认知测试对比显示,麦威尔的大脑功能并未完全稳定。
由于当初的严重创伤(冲击波对脑组织的钝性损伤、长时间缺氧),部分脑区(尤其是与记忆巩固和情感处理相关的海马体、杏仁核及前额叶皮层部分区域)出现了微小的、但持续性的代谢异常和功能性连接减弱。
医生向雷诺伊尔给出了一个沉重的判断:“这不是静态的损伤。我们观察到,他的一些记忆,特别是近期努力恢复起来的一些较为中性的记忆碎片,正在发生缓慢的、无意识的流失。就像……一个有了裂缝的容器,不仅在漏水,而且裂缝还在缓慢扩大。”
这意味着,即使他们现在努力帮助麦威尔重建一些认知和情感连接,这些努力也可能随着时间推移而白费,甚至他现有的记忆库也可能进一步萎缩。
与记忆缺失相伴的,是显着的情感淡漠和动机缺乏。
他对周围的事物漠不关心,甚至连求死的意愿都显得是一种疲惫的、消极的放弃,而非激烈的抗争。
这符合额叶损伤常见的“执行功能障碍”表现——失去了规划、启动和坚持目标行为的能力。
雷诺伊尔和核心层面临着一个几乎无解的难题。
心理医生试图帮助他处理创伤、寻找生存意义,但他缺乏积极记忆作为对抗负面情绪的“弹药”,治疗难以深入。
针对记忆的康复训练,似乎只是在延缓流失的速度,而非真正地重建。而且,唤醒的记忆多为负面,反而加剧了他的抑郁。
核心问题在于,麦威尔自己“不想”记住那些美好的东西,或者说,他的大脑失去了有效存取和体验那些美好情感的能力。没有内在的动力,任何外部干预都事倍功半。
医生私下对雷诺伊尔坦言:“我们现在不仅仅是在与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斗争,更是在与进行性的脑损伤导致的认知衰退赛跑。如果找不到办法稳定他的脑功能,或者重新点燃他内在的求生欲,情况可能会持续恶化。”
伊万在得知这一切后,陷入了更深的绝望。他救回来的,不仅仅是一个身体重伤、心灵破碎的指挥官,更是一个记忆和情感正在悄然流逝的“病人”。
雷诺伊尔看着病房里那个眼神空洞、对一切都漠然的麦威尔,又想到仍在期盼奇迹的玛利亚,感到肩上的压力如山般沉重。
在苏醒后的第九天,一直处于情感淡漠和消极状态的麦威尔,突然向负责看守兼联络的伊万提出了一个明确的请求:“我需要矿区的地图,最新的。还有,我们现在所有作战单位的编制、人员、装备清单。”
这个请求让伊万一愣,随即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他立刻将情况报告给了雷诺伊尔。
雷诺伊尔、狙子等人闻讯赶来,心中也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
难道麦威尔终于从消沉中走出来了?他开始重新关心联盟的事务了?
抱着谨慎的乐观,雷诺伊尔命人取来了详细的矿区防御地图和各部队当前的统计册。
这些东西被送到麦威尔的病房时,他正靠坐在床上,眼神依旧缺乏神采,但当他看到这些资料时,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聚焦。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接过资料,然后拿起旁边准备好的笔和笔记本,开始低头翻阅、记录、勾画。
接下来的几天,麦威尔的表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不再长时间发呆或昏睡,而是将大部分清醒时间都用在了研究这些资料上。
他用笔在地图上标记着可能的防御薄弱点、物资调配路线,在笔记本上罗列着部队整编的建议、装备需求的优先级,甚至开始构思一些关于未来根据地建设的粗略想法。
他的笔迹有些颤抖,思路偶尔会中断,需要反复查看才能记住某个数据,但那种专注和投入,是苏醒以来从未有过的。
雷诺伊尔看着病房内那个伏案疾书的身影,紧绷了多日的心弦也稍稍放松。或许,他们熟悉的那个麦威尔,那个永远在思考、在谋划的指挥官,正在一点点回来。
然而,这种“好转”的迹象,却引起了主治医生更深的忧虑。
他仔细对比了麦威尔进行这些“工作”时的脑部活动监测数据和他日常状态的数据,发现了一个关键区别。
他将雷诺伊尔请到办公室,调出了数据对比图。
“指挥官,请看。当麦威尔先生在进行这些规划性思考时,他大脑中与目标导向行为、逻辑推理相关的区域(主要是前额叶背外侧皮层)活动显着增强。但是……”医生指着另一组数据,“与自传体记忆提取、情感体验、自我认知相关的区域(如内侧前额叶、后扣带回、海马体),其活动水平依旧远低于正常值,甚至比他在休息时还要低。”
医生面色凝重地解释:“这不像是一个认知和情感全面康复的表现。这更像是一种……高度功能性的代偿。他似乎在强行调动大脑中尚且完好的‘规划’和‘逻辑’模块,去执行一个他内心深处认为‘必须完成’的任务,从而暂时屏蔽或者说‘绕过’了那些受损的情感记忆和自我认知区域。”
“您的意思是……”雷诺伊尔的心沉了下去。
“我的推测是,”医生缓缓说道,“在他的意识深处,有一个极其强大、几乎成为本能的目标在驱动着他。这个目标,很可能就是他一直以来为之奋斗的建立一个自由、民主、和平的卡莫纳的未来。这个目标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即使在他记忆破碎、情感剥离的情况下,依然能作为一个强大的外部驱动力,强行启动他的逻辑思维,让他去思考‘该怎么做’。”
医生顿了顿,说出了最残酷的结论:“但他做这些,很可能并非出于对生命的热爱、对同伴的牵挂、或者对未来的真切渴望。他更像是一台被预设了最终程序的机器,在执行最后的指令。他是在‘向未来看’,但这目光是冰冷的、逻辑的,缺乏情感的温度和自我的认同。这并非真正的康复,而是一种……基于责任和执念的机械性运转。一旦这个外部驱动力的能量耗尽,或者他完成或自认为无法完成了这个‘最终任务’,他很可能会再次,甚至更彻底地陷入崩溃。”
这番话如同冰水,彻底浇灭了雷诺伊尔等人刚刚升起的希望。
他们明白了,麦威尔并非在“恢复”,他是在燃烧自己最后的精神内核,强行维持着一种“功能性”的存在。
他勾画的未来蓝图,可能并非希望的曙光,而是他灵魂在彻底沉寂前,发出的最后、最理性的余烬。
雷诺伊尔看着病房里那个依旧在纸上缓慢勾画的侧影,心中充满了无力的悲恸。
他们救回了他的命,甚至暂时唤醒了他的责任感,却似乎永远失去了那个有血有肉、有着丰富情感和内在驱动力的年轻领袖。
现在,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这条依靠执念支撑的独木桥上,走向未知的终点。而他们能做的,除了提供支持,或许只剩下……等待那不可避免的最终耗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