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霓的指尖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指令,显示器上,两道声纹图谱如蜿蜒的山脉,并列呈现。
左边是m00019号录音,那段破碎而模糊的临终低语;右边,是她从“第一声”母带中截取出的,那位清洁阿姨讲述知青点往事的片段。
下一秒,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不一样,又一样。
语速、音高、吐字的力度,截然不同。
但那些话语与话语之间的停顿,那些在正常人耳中毫无意义的静默,其时长与出现的节奏,竟诡异地重合了!
就像两首旋律完全不同的乐曲,却共享着同一套节拍器打出的鼓点。
她猛地抓起内线电话,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文澜,立刻到我办公室!最高优先级!”
许文澜几乎是冲进来的,看到屏幕上的图谱时,技术人员的本能让她瞬间冷静:“这是……交叉比对?你想验证什么?”
“讲述者身份。”苏霓的目光死死钉在屏幕上,“用你的算法,忽略语音内容,只比对两段音频的‘静默节律’。我要知道,它们出自同一个人的概率有多大。”
许文澜没有多问,立刻坐下,手指翻飞。
数据洪流在屏幕上滚过,复杂的算法模型开始运转。
苏霓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盯着进度条,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屏幕中央弹出一个鲜红的对话框:【节律相似度97.8%,声纹底层特征吻合,判定为同一讲述者。】
许文澜倒吸一口凉气,她迅速调出两份档案的关联信息:“m00019的临终者,身份不明,失智老人。‘第一声’母带的讲述者,根据资料,也是当年那个知青点的成员……他们都提到了‘榆钱树’,就在集体户的后院!”
轰!
苏霓的脑海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她颤抖着手,点开了那位失智老人的详细资料。
姓名:周信国。
曾任职业:市广播站退休技工。
周伯!
那个在少年宫里,偷偷把一台笨重的苏制录音机塞到她手里,教她如何分辨磁头、如何焊接线路的周伯!
那个在她第一次因为录到一段风声而兴奋不已时,笑着摸她头的周伯!
苏霓握着那份冰冷的电子报告,缓缓瘫坐在黑暗的办公椅里。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支早已报废的m00014RE录音笔,她始终舍不得扔掉。
它曾经属于他。那个教会她“聆听”世界的第一位师傅。
东北,边境小城,阳光惨白。
林晚裹紧大衣,走进这家散发着消毒水和暮气的养老院。
她奉苏霓的紧急命令而来,心中带着一丝沉重的困惑。
当她见到周伯的妻子李素芬时,那困惑变成了酸楚。
“他谁也不认得了,”李素芬的眼睛红肿,声音沙哑,“五年前,他还记得我们每个孩子的生日,记得我爱吃哪家店的包子。现在……现在我站他跟前,他连我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病床上,周伯枯瘦如柴,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林晚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按下了播放键。
那段经过降噪处理的“校门口榆钱树”的录音,清晰地流淌出来。
起初,周伯毫无反应。
但就在那独特的“静默节律”出现的瞬间,他空洞的眼神里忽然闪过一丝微光!
他那只枯槁的手臂猛然抬起,在空中笨拙地做出了一个拧动老式收音机旋钮的动作。
紧接着,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一串模糊不清的音节,那不成调的哼鸣,却让林晚和李素芬同时僵住——那是《东方红》的前奏,只有半句,却石破天惊。
那是老式广播每日清晨开播前的固定铃声!
“老周!”李素芬再也忍不住,扑到床边,泪如雨下,“他还记得……他还记得这个声音……可他就是想不起来我了啊……”
她泣不成声:“只要听到广播声,不管是什么,他就像是……就像是活过来一瞬。”
那一瞬,林晚感觉心脏被狠狠攥住。
她当机立断,拨通了苏霓的电话,语气斩钉截铁:“霓姐,我申请增设一个特殊档案库,就叫‘声音唤醒档案’!专门收录那些带有特定时代印记、能够触发特殊记忆的临终语段。这不是遗言,这是钥匙!”
与此同时,许文澜却在总部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某大型精神病院的负责人措辞严厉地拒绝了“终言计划”的接入请求:“我们不能同意!精神障碍患者的言语,有多少是幻觉,有多少是臆想?将这些内容录入系统,不仅可能泄露患者隐私,更可能对家属造成二次伤害!我们绝不拿患者的尊严冒险。”
电话这头,许文澜没有争辩,只说了一句:“我明白了。”
挂断电话,她立刻召集团队,下达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指令:“我们来开发一个新算法,叫‘情绪锚点识别算法’。”
团队成员面面相觑。
许文澜在白板上画出一条剧烈波动的曲线:“我们不判断真假,只识别情绪。通过分析语音中的能量、基频和共振峰变化,系统可以自动标记出那些情感浓度最高的片段——那是讲述者潜意识里最想表达、最确信无疑的东西。同时,算法会屏蔽那些语调平直、逻辑混乱、可能受幻觉影响的内容。”
一周后,算法测试版上线。
一段来自精神分裂症(schizophrenic)患者的样本录音被输入系统。
他生前大部分时间都在混乱地呓语,但算法成功从长达数小时的录音中,提取出了一句微弱的、带着哭腔的低语:“妈妈……窗台上的花……我没打翻……”
当这段录音播放给患者家属时,他年迈的母亲当场泪崩。
那是十年前的一件小事,她错怪了当时只有十二岁的儿子,而他因为发病,从此再也没能为自己澄清。
这个迟到了十年的道歉,解开了一个母亲心中郁结多年的死结。
案例一经公布,立刻在心理医学界引起巨大震动。
第二天,那家曾严词拒绝合作的精神病院院长,亲自打来了电话,语气谦卑而急切:“许总工,我们……我们想申请成为‘情绪锚点识别算法’的首批合作机构。”
风波并未就此平息。
项目组的代表陆承安,正站在伦理委员会的听证会上,接受着最尖锐的质询。
一位白发苍苍的委员语气严肃:“陆先生,你们收集临终遗言,我们理解其人文关怀。但现在,你们开始‘唤醒’记忆,‘识别’情绪,这是否已经构成了对自然死亡过程的过度干预?你们是在扮演上帝吗?”
全场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陆承安身上。
他没有丝毫慌乱,只是平静地点开投影,屏幕上出现一组冰冷而有力的数据对比图。
“各位委员,这是我们对首批一千个案例家庭的追踪回访数据。其中,参与‘终言计划’的患者家属,在亲人离世后三个月内,重度抑郁症的发生率,比未参与的对照组下降了41%。因遗产、照护问题引发的家庭冲突减少了52%,医患纠纷则减少了63%。”
他关掉投影,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清晰而坚定:“我们从未试图延长任何人的生命,也无意扮演上帝。我们只是在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归还他们本该拥有的权利——表达权。”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尊重表达权,不是延长痛苦,而是缩短遗憾。”
满场沉默,再无一人反驳。
听证会后,一位卫健委的官员在走廊上叫住了陆承安,低声而郑重地询问:“陆组长,我们正在制定‘安宁疗护国家标准’,有没有可能……将‘终言计划’作为试点内容,纳入其中?”
秋日的阳光穿过百年银杏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苏霓重返母校,主持一场校友座谈会。
在邀请名单的末尾,她特意加上了一个名字——陈晓芸。
那个当年在师范附小门口,把崭新的录音笔塞进她手里,给了她追逐梦想最初勇气的小女孩。
两人在老银杏树下重逢。
陈晓芸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她如今是一家特教学校的音乐教师,笑容温暖而自信。
“苏霓学姐,谢谢你当年的鼓励。”陈晓芸从包里拿出的,不是当年的那支m00014RE,而是一支外观几乎一模一样的仿制版。
“我一直留着你送给我的那份勇气。”
她告诉苏霓,她用录音的方式,帮助那些不善言辞的自闭症儿童,记录下他们即兴哼唱的旋律碎片。
“他们说不出完整的话,但他们的音乐里有整个世界。”其中一首由无数碎片拼接而成的旋律,被谱成了她们学校的校歌,在每个清晨回响。
听着远方传来的隐约歌声,苏霓的眼眶瞬间湿润。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油然而生:“晓芸,我们能不能合作,把‘终言计划’的技术延伸到特殊教育领域,就叫……‘回声教室’?”
当晚,苏霓回到酒店,在日记本上写下一行字:“我曾以为我在建一座记忆馆,其实我在修一条回家的路。”
写完,她拨通了林晚的电话,交代了一项全新的任务:“立刻启动‘寻根归档行动’,以m00019号录音为起点,动用一切资源,追踪所有能与‘第一声’母带产生关联的录音和知情者。我要挖出那个时代,那个知青点,埋藏的所有秘密。”
挂断电话前,她忽然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又补了一句:“还有,林晚……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这些声音,要比我活得久。”
窗外,清冷的月光洒落进来,照亮了她桌边的服务器微型机箱。
机箱的标签上,m00019的字样在幽光中微微反光,旁边的状态栏,依然显示着那一行冰冷的文字——
等待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