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馆彻底沉入寂静,唯有许文澜办公室的灯光,如同一枚顽固的图钉,将这片黑暗牢牢钉在原地。
她指尖在键盘上疾走如飞,调出了闭馆前最后一小时的全部监控录像。
画面中,那辆黑色的奥迪A6L缓缓驶离,没有丝毫异常。
许文澜没有放过,她将视频倒回,逐帧播放。
就在车辆启动前的一刹那,一个身影从副驾驶的位置上下来。
动作迅捷,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那人没有走向纪念馆,而是绕到了车头另一侧,径直走向那棵枝叶扶疏的银杏树。
他弯下腰,身形被树影完全吞没,像是在地上寻找着什么。
几秒后,他直起身,手心似乎握着一件极小的东西,迅速返回车内。
车辆随即绝尘而去。
许文澜瞳孔骤然一缩。
她猛地将画面拉到最大,分辨率的极限让男人的脸部模糊不清,但他的动作却被清晰地捕捉下来。
他捡起的,是一片枯黄的银杏叶——正是那片恰到好处地遮盖住“已注销”标签的叶子!
这不是巧合,是巡查!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攀升。
她立刻拨通了物证中心的电话,声音冷静得可怕:“紧急任务。银杏展柜外表面,需要做一次全面的残留物痕迹提取和分析,最高优先级。”
三日后,一份加密报告出现在许文澜的电脑上。
结果令人震惊:在展柜玻璃的微观划痕中,检测到了叶脉组织,而叶脉上,附着着一种极其微量的磷光性化合物。
经过数据库比对,其化学成分与八十年代档案馆用于绝密文件防伪的油墨,吻合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林晚看着报告,一字一句地敲下结论:“这不是一次性的销毁行动。‘东仓’系统不仅没有被彻底废弃,反而至今仍有人在定期巡查每一个关键节点,确保它们‘死’得足够安详。”
这个结论,如同一颗深水炸弹,在团队核心成员之间炸开。
苏霓的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如铁。
她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每一声都像战鼓的预备号角。
“被动等待等于坐以待毙。”她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们必须主动出击,把水搅浑,看看到底谁会浮上来。”
一个大胆的计划迅速成型:兵分两路,虚实结合。
苏霓亲自挂帅,以名下基金会的名义,向市文旅局递交了一份名为《城市湮没历史与集体记忆遗产普查》的专项经费申请。
项目计划书里,用最严谨的学术措辞,光明正大地列出了一条调研目标:“对上世纪八十年代本市应急档案中转站的旧址现状进行勘探与评估”。
这就像在平静的湖面上,堂而皇之地投下了一块巨石,就是要看涟漪会扩散到何方,会惊动哪些深藏水底的巨鳄。
与此同时,陆承安的雷霆行动也已展开。
他没有选择任何迂回的路径,而是祭出了法律的阳谋。
一份措辞严厉的书面申请被直接递交至市档案局,依据《政府信息公开条例》第十三条,要求公开“东仓甲库”的具体物理位置、现行管理机构以及权限归属。
更狠的是,这份申请的抄送单位,赫然写着“国务院办公厅督查室”。
从地方到中央,一个不留死角的行政施压闭环瞬间形成。
要么依法公开,要么,就准备接受来自更高层级的质询。
双管齐下,一张无形的大网就此撒开。
而林晚,则继续扮演着她那个不起眼的实习生角色,像一枚楔子,更深地嵌入市政系统庞杂的肌理之中。
她在堆积如山的过期档案目录里,不眠不休地翻找了近四十个小时后,终于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发现了一个名为“东仓专项”的牛皮纸袋。
最近一次的流转记录,就在三天前——恰好是许文澜发现磷光物质的那一天!
处理意见栏上,一排苍劲有力的手写批注刺入眼帘:“甲库封存状态未变,钥匙链第七枚仍由原责任人保管。”
“原责任人”!
林晚的心脏狂跳起来。
她顺着这条线索,如同猎犬嗅到了血腥味,一路追查下去。
半天后,一个名字浮出水面:陈国栋,退休老干部,曾长期主管市政法系统的后勤保障工作,现居于燕归湖疗养院。
第二天,赵小芸便换上了一身朴素的套装,戴着黑框眼镜,以市委党史研究室工作人员的身份,手捧果篮和慰问品,敲开了陈国栋的房门。
老人精神矍铄,对于“组织”的关怀显得十分健谈。
赵小芸以请教八十年代机关工作历史为由,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保密”与“责任”。
在轻松的闲聊氛围中,陈老无意间透露了一个关键信息:他每年清明节,都会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信里什么都不写,只有一张白纸,但信纸的右下角,永远印着一个很小的蓝丝带图案。
他说,这是他和一位“老战友”的约定,只要信还在,就说明一切安好。
赵小芸不动声色,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她走后,许文澜的指令随即发出。
通过疗养院那位早已被策应的护士长,团队拿到了过去几年所有匿名信的扫描件。
许文澜将所有信封的邮戳信息导入系统进行比对,一个共同的地点跳了出来:城西老邮局。
她立刻入侵了该邮局网点的监控系统,调取了近五年来每年清明节前一周的所有录像。
这是一项浩如烟海的工作,但许文澜的双眼如同最高精度的扫描仪。
在海量的人流中,她锁定了一个目标。
一个总是穿着灰色夹克的男人,每年都在几乎同一时间出现,他戴着帽子和口罩,面部遮挡得严严实实。
但一个无法掩饰的细节暴露了他——他的右手小指,缺失了半截。
更致命的是,许文澜在一段高清画面中捕捉到,此人每次寄完信,都会习惯性地去隔壁的报刊亭买一份《参考消息》,而他掏钱付款时,用的是左手。
许文澜将画面定格,另一份资料同时在屏幕上弹出——市委副秘书长钱卫东的公开活动影像。
在一场剪彩仪式上,他鼓掌的双手被清晰拍下:右手小指,同样只有一半。
而在另一场座谈会上,他习惯性地用左手转笔。
一切都对上了!
陆承安收到消息,立刻调整了策略。
他不再纠结于“查阅权”的正面强攻,而是向省人大法工委提交了一份《关于设立公共记忆遗产权属登记制度的立法建议》。
这份建议书,如同一柄精巧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向了对方的软肋。
他提出:“凡涉及公民身份历史变更、社会评价重新定义的核心历史文件,其本质已超越普通档案,应被视为不可分割的集体精神遗产。其保存与向社会开放的义务,不应因保管机构的撤销或职能变更而终止。”
在提案的附录中,他附上了“某退休公职人员口述材料”和“某邮局监控影像截图”,隐去了所有具体姓名和地点。
这既是施压的证据,也是一种警告:我们已经掌握了你,但留有余地。
风暴眼正在形成。
深夜,城西老邮局对面的暗巷里,苏霓独自一人坐在车中,眸光比夜色更深。
白天,她已借口报刊亭后巷管道维修,悄无声息地在报刊亭的棚顶边缘,安装了一枚口香糖大小的微型录音笔。
同时,她让人买断了报刊亭未来三天的所有《参考消息》。
第二天清晨,那个熟悉的身影如期而至。
灰夹克,低帽檐。
当听到老板抱歉地说“《参考消息》卖完了”时,男人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烦躁地与老板争执了几句。
在计划被打乱的怒气中,他转身快步离去,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夹克的衣角,在擦过报刊亭摆放报纸的铁架边缘时,被一枚几乎看不见的、带有微弱磁性的追踪芯片,轻轻“吻”了一下。
许文澜的耳机里,传来了芯片被激活的微弱信号。
“他上车了,正在向城郊方向移动。”
信号在地图上划出一道决绝的轨迹,最终,在一个标示为“废弃”的区域停下。
许文澜立刻调动军用级卫星地图,将该区域放大至极限。
一座巨大的废弃粮库赫然在目,而通过红外与地质雷达扫描出的地下结构轮廓,与团队从历史档案中翻出的八十年代“特级战备档案库”设计图纸,严丝合缝。
苏霓摘下耳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对着通讯器轻声道:“这次,不是我们找钥匙,是钥匙自己开了门。”
话音刚落,远方那座死寂的粮库顶端,一个不起眼的通风口,忽然飘出了一缕极淡的青烟。
夜风中,一片焦黑的纸屑打着旋儿,无声地升向漆黑的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