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头文件下发的那个下午,声浪传媒的办公室里死一样寂静,连呼吸都仿佛带着金属的锈味。
那份名为“媒体权力运行透明化试点”的文件,字字千钧,却每一个字都砸在了声浪传媒之外的地方。
指定的合作方,是一家众人闻所未闻、却有着深厚国企背景的文化集团。
这不仅仅是一次商业上的落败,更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一次来自权力顶层的无声驱逐。
空气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赵小芸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咬着牙,不甘地打破沉默:“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要不……我们搞一个影子项目,他们明着做,我们暗地里跟,用事实证明我们比他们更懂透明化!”
这提议像是溺水者抓住的浮木,带着一丝绝望的挣扎。
然而,苏霓却缓缓摇了摇头,她的目光扫过团队里每一张失落而愤怒的脸,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不。我们不躲,也不求。”
她站起身,身姿笔挺如松,眼中燃着一簇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炽烈的火焰:“从今天起,我们要让他们,要让所有人知道,谁,才是这个行业真正的标准制定者。”
一小时后,核心成员被召集到会议室。
苏霓将这次会议命名为——“断链会议”。
她没有丝毫废话,直接宣布了三大决策,每一条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剪刀,决绝地剪向过去赖以生存的脐带。
第一,立即剥离所有政府购买服务项目,无论利润多高,无论合作多久。
这意味着声浪传媒将彻底与体制内的“输血”一刀两断。
第二,即刻关停所有严重依赖广告分成的传统栏目,包括几个曾为公司带来巨大利润的王牌节目。
这意味着他们将主动放弃可观的现金流,走向一条更艰难的精品内容之路。
第三,全员签署“内容自主承诺书”,承诺不向任何权力、资本或流量妥协,只对事实与公众负责。
这既是一份职业操守的宣言,也是一份自断后路的军令状。
会议室里一片哗然,有人震惊,有人迟疑。
这三板斧下去,声浪传媒几乎等于自废武功,从一个商业公司变成了一个理想主义的孤岛。
就在这微妙的沉默中,团队里年纪最大的老张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拿起笔,在承诺书上重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层水光。
他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的颤抖:“我这辈子,拍过三千多场直播,跑过数不清的发布会……但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在拍‘真相’。”
这句话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干柴。
一个接一个,核心成员们上前签字,那份决绝替代了迷茫,一种悲壮的使命感在压抑的空气中升腾。
陆承安全程没有说话,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苏霓这番“壮士断腕”将引发怎样的连锁反应——资本市场最厌恶不确定性,这种主动“断链”的行为无异于商业自杀,必然引发投资方的恐慌性撤离。
但他没有劝阻。
在苏霓宣布决定的那一刻,他已经同步启动了自己的预案。
他绕开了所有内地的资本渠道,通过一条秘密线路,直接联系上了一家对他极为信任的港资文创基金。
他没有去解释声浪传媒的困境,而是将这次危机包装成一个前所未有的机遇——“跨境媒体治理实验项目”。
他以惊人的效率,协助苏霓在海外注册了一家离岸特殊目的公司(SpV),然后将《破框》、《幕后十分钟》这些已经打响名声的王牌Ip进行价值评估和打包,授权给这家离岸公司进行全球发行。
他的逻辑简单而大胆:既然内部的规则不欢迎我们,那我们就从外部破局,将内地正在发生的深刻变革,作为一种独特的“中国经验”,反向输出到世界。
一周后,当公司内部因资金链紧张而人心惶惶时,一笔高达380万元人民币的首批海外版权交易金打入了离岸公司的账户。
陆承安没有让这笔钱进入声浪传媒的损益表,而是遵从苏霓的意愿,全部注入了刚刚成立的、独立运作的“声浪公益传播基金”。
这笔钱,将成为他们守护真相的第一道防火墙。
危机暂时缓解,但苏霓的目标远不止于此。
她要的不是生存,而是重新定义游戏规则。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技术负责人许文澜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为之震动的构想。
她指着屏幕上那些因敏感词而被抹去的历史报道,轻声说:“我们可以让死者开口。”
她提议,利用最新的AI语音重建技术,去复活那些在历史长河中被强行“静音”的讲述者。
她的团队迅速行动,找到了几位早已离世的基层记者的家属,从他们手中征集到了尘封的采访笔记、未发表的遗稿,以及大量亲友的口述回忆录音。
通过深度学习算法,AI开始模仿这些逝者的语调、停顿甚至叹息,将那些冰冷的文字,重新变成有温度、有力量的声音。
项目上线首日,他们只发布了一段音频档案。
那是一位在1983年因揭露地方粮仓系统性腐败而被革职、最终抑郁而终的女记者的“独白”。
那略带电波杂音、却无比坚定的女性声音,平静地叙述着她当年看到的每一个触目惊心的细节,每一个被威胁的瞬间,和最终选择沉默的痛苦。
这段音频,没有任何商业推广,却在24小时内,播放量突破了两千万。
评论区里,一条被顶到最高的留言写道:“原来,早在四十年前就有人为我们呐喊过,只是我们从来没有听见。”
声浪传媒的这一系列动作,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涟漪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就在“复活的独白”引爆全网的第三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造访了声浪传媒——高书记。
他没有带秘书,也没有任何随从,独自一人前来。
他将一份用牛皮纸袋装着的复印件放在了苏霓面前。
苏霓打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那正是当年,她母亲报考播音系时,被相关部门领导进行“组织谈话”的详细记录。
上面清清楚楚地记载了每一个问题,和母亲每一次不卑不亢的回答,以及最终那个“建议另谋发展”的结论。
“我那时也刚参加工作,就在现场,是会议记录员。”高书记的声音低沉而疲惫,“你说得对,我们这些系统里的人,都太习惯于掩盖、修补和遗忘。但现在,我想做一个补票的人。”
他看着苏霓,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坦诚:“你们想办的那个‘首届民间传媒大会’,放手去做。我以我个人的名义担保,不会有任何部门干预你们的议程设置。”
这句承诺,分量重逾千斤。
大会开幕的前一夜,喧嚣和忙碌都沉淀下来。
苏霓避开所有人,独自一人走进了那座早已被废弃的老电视台第一演播厅。
这里是她母亲年轻时梦想开始的地方,也是她童年记忆最深刻的角落。
空气中弥漫着尘埃和旧设备的味道。
她走到墙角那台老式的盘式录音机旁,将那盘承载着她所有执念的Yx000磁带,轻轻放入。
她按下播放键。
“沙……”
依旧是熟悉的、永恒的空白。没有母亲的声音,没有任何秘密。
苏霓的脸上没有失望,反而露出了一丝释然的微笑。
她走到空旷的舞台中央,盘腿坐下,面对着下方一排排空荡荡的、蒙着白布的观众席,仿佛面对着整个世界。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即兴讲述。
“各位,今天我们要聊的,是一个关于静音的故事……”
而在演播厅二楼的监控室里,老张悄悄关掉了房间的灯,只留下监视器屏幕的微光。
他早已在这里架好了最专业的收音和录像设备。
他看着屏幕里那个孤独而挺拔的身影,轻轻按下了录制键。
屏幕的右下角,缓缓浮现出一行字幕:
“本节目由无声处响起,第001期。”
窗外,城市还在沉睡。
天际线上,第一缕晨光正试图刺破厚重的云层,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老电视台演播厅的即兴讲述持续了整整一夜。
天亮时,当苏霓用带着一丝沙哑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亮的声音,对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说完了最后一个字,然后,静静地等待着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