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霓的目光从监控画面上移开,十七秒的微表情分析,足以勾勒出一个灵魂在记忆深渊边缘的剧烈挣扎。
她指尖轻点,将这段被命名为“反噬”的视频封存于一个加密文件夹,权限设定为仅自己可见。
文件夹的备注栏里,她敲下一行冰冷的文字:当猎物开始逃避,意味着它已承认了猎手的存在。
“把这份影像存入‘声浪记忆库’非公开区,”她对身后的赵小芸和老张吩咐道,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附注:当一个人开始逃避反应,说明她已无法否认真实。”
赵小芸欲言又止,许文澜的异常缺席像一根刺扎在团队心上,但苏霓的气场却冻结了所有疑问。
就在这时,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急促地响起,打破了凝重的寂静。
电话那头是省委办公厅的陈秘书,语气客气却不容置喙:“苏主编,很抱歉地通知您,原定出席‘改革与个体’座谈会的老干部陈国栋同志,因家属的强烈反对,决定临时退席。”
电话挂断,办公室内一片死寂。
唐主编闻讯赶来,脸色凝重得能拧出水:“陈老是‘保育院改革’的亲历者和推动者,没有他这样的活历史背书,我们的政策讨论环节就成了空中楼阁,毫无分量!”
赵小芸的脸瞬间白了:“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再去请别的专家吗?时间上来不及了啊!”
苏霓却仿佛没听到外界的喧嚣,她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记号笔,将原定的邀请函草稿上“特邀嘉宾:陈国栋”一行字用力划掉。
墨水在白板上留下刺眼的黑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沉吟片刻,笔锋一转,在下方写下一行新的标题——“致所有愿为历史作证的人”。
“我们不请具体的人,”苏霓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人的脸,“我们把舞台空出来,让那段被遗忘的历史,自己去邀请它的见证者。”她看向赵小芸,一字一顿地说道:“记住了,我们不请人说话,我们要让话说服人开口。”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赵小芸和老张面面相觑,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雷霆万钧的力量。
当晚,华灯初上,一份没有寄件人信息的同城快递被送到了《听见昨天》节目组。
前台签收时只觉得包裹沉甸甸的,透着一股陈旧的气息。
赵小芸拆开包裹,里面是三盒用牛皮纸精心包裹的旧式磁带,上面用钢笔字分别标注着序号“1”、“2”、“3”。
另有一张泛黄的便签纸,上面只有一行清秀却又带着颤抖的字迹:第2号,录于1981年冬,保育院值班室。
老张是台里最好的音频技术员,他看着这几盘几乎要被岁月腐蚀的磁带,眼神亮了。
经过近两个小时的除尘、修复和数字转录,办公室的音响里终于传出了嘶哑的电流声。
滋啦——
电流声中,一个稚嫩的童声带着哭腔响起,细弱得像风中的残烛:“……妈妈……妈妈说爸爸会来看我的……你们骗人……”
紧接着,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呵斥与争执:“……不行!这孩子的档案绝对不能这么写!上面要凑‘零监护孤儿’的指标,是为了争取专项福利经费,你把她写成‘家属探望待定’,我们的工作怎么做?”
另一个声音劝道:“可是这孩子确实有父母信息啊,虽然好几年没来了……”
“那就当没有!档案改了,谁知道?你签还是我签?”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年轻的女声响了起来,那声音清脆、冷静,却又带着一股冰锥般的尖利,穿透了四十年的时光尘埃,精准地扎进在场每个人的耳膜:“那就改,我来签字。”
赵小芸猛地捂住了嘴,惊恐地望向苏霓。
这声音……这声音分明就是年轻时的许文澜!
只是比现在更加锋利,更加不近人情。
苏霓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只是按下了暂停键,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接通,陆承安低沉的声音传来:“这么晚,出事了?”
“我发一段录音给你,”苏霓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从法律程序的角度,评估一下它的证据效力。”
她将转录好的音频文件发送过去。
电话那头,是长达数分钟的死寂。
久到苏霓以为信号已经中断,陆承安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如果这段录音内容属实,并能找到其他佐证,这不仅仅是行政档案造假。当年那笔‘专项福利经费’的去向,是一桩悬了三十多年的疑案。苏霓,这东西不是用来攻击她的武器,这是一颗炸弹。”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最后,他隔着电波,一针见血地问:“你是想让她彻底倒下,还是想让她自己站起来?”
苏霓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城市的万家灯火,远处的月色清冷如霜。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对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轻声说:“我要她自己选。”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曦。
苏霓没有让司机送,而是自己驱车,径直开往了位于城郊的一家不对外营业的招待所。
她知道许文澜在这里,逃离了聚光灯,也逃离了她自己一手构建的完美世界。
房间的门虚掩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苏霓推门而入,没有敲门。
许文澜正坐在床沿,背对着门口,面前摊开一堆文件。
她的背影依旧挺直,只是那身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套装换成了柔软的家居服,显得有些单薄。
听到动静,她缓缓转过身,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明,像暴风雨后被洗刷过的天空。
苏霓没有打招呼,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
她径直走到房间中央的茶几旁,将一台小巧的便携录音机放在了上面。
然后,她按下了播放键。
“……妈妈……妈妈说爸爸会来看我的……你们骗人……”
那个四十年前的、属于许文澜自己的童声抽泣,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
许文澜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剧烈地一震,握着文件的手指关节瞬间捏得发白,但她没有动,也没有出声阻止,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台录音机,任由那段被她埋葬了半生的声音,一刀一刀地凌迟着自己。
录音播放完毕,房间里只剩下机器运转的微弱嗡鸣。
苏霓这才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1981年冬天,你签下的那份文件,将三百一十二名像你一样等待父母、却被统一划归为‘零监护’的孩子,彻底推入了没有身份的深渊。你这么做,只是为了让自己在档案上,显得不那么像那个唯一被抛弃的人,对吗?”
许文澜长久地沉默着,仿佛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
最终,一抹极度疲惫的冷笑浮现在她的嘴角:“苏霓,你以为这是在逼我忏悔吗?不,我只是……累了。”
她抬起头,那双清明的眼睛直直地看向苏霓,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三十年来,我用别人的沉默和遗忘,为自己筑起了一道高墙。我以为我能站在墙上,俯视众生。结果到头来才发现,墙里关着的,一直都只有我自己。”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嘲讽:“说吧,你要拿这些录音做什么?在节目上曝光我?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我这个‘时代女性标杆’的真面目,让我身败名裂?”
苏霓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伸出手,关掉了录音机。
她迎着许文澜的目光,平静地宣告:“三天后,我要办一场没有嘉宾名单的座谈会。”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许文澜的心里:“你可以上台,也可以不来。但如果你来了,不必讲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你只用说一句真话,就够了。”
说完,苏霓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走廊里渐行渐远,像精准的倒计时。
她将许文澜独自留在了那个房间里,留给了那个仍在无声运转的机器。
录音机的红色指示灯在一片昏暗中执着地闪烁着,明灭之间,像一颗不肯、也不甘就此熄灭的心跳。
苏霓坐回车里,夜风灌入,吹散了房间里残留的沉闷。
她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静静地看着招待所二楼那个亮着灯的窗口。
原定的座谈会方案,在拿到磁带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作废了。
她要的不是一场彬彬有礼的嘉宾追忆,而是一场足以掀翻整个牌桌的风暴。
旧的规则无法承载新的真相,那就必须由她来亲手制定新的规则。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唐主编的电话,声音冷静得像淬了冰:“老唐,关于座谈会,我有个全新的想法,一个能让所有‘许文澜’们都无法再置身事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