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灯光惨白得像手术室的无影灯,将每个人的脸色都照得有些失真。
钱文彬的紧急通知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将电视台所有主持人,无论资历深浅,都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召集到了这里。
空气凝滞,人们交头接耳,猜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会议意欲何为。
钱文彬推门而入,他扶了扶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阴冷地扫过全场,最终,像一枚图钉,死死钉在了角落里神色平静的苏霓身上。
他不带任何情绪地清了清嗓子,声音通过麦克风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今天召集大家,是为宣布一项新规。”他顿了顿,享受着将所有人的心提到嗓子眼的感觉,“鉴于台里部分人员利用电视台平台资源,在外承接商业活动,谋取私利,严重影响了台内正常工作秩序。经台领导班子研究决定,即日起,凡以本台主持人身份参与任何外部商业活动者,需向台里缴纳其单笔项目营收的百分之三十,作为‘平台资源占用费’。”
话音未落,会议室里已是一片哗然。
百分之三十!
这几乎是斩断了所有人的财路。
钱文彬抬手,虚按了一下,压下骚动,而后,他加重了语气,抛出了真正的杀招:“同时,为确保精力集中于台内工作,凡有此类行为者,将即刻暂停其在台内的一切项目和任务,待整改结束后另行安排。”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齐齐射向苏霓。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赤裸裸的宣战。
谁不知道,《声浪工坊》刚刚凭借东海峰会一战成名,苏霓正是风头最劲的时候。
这规定,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枷锁。
钱文彬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他盯着苏霓,等待着她的惊慌、愤怒,或是徒劳的辩解。
然而,苏霓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指尖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划过,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她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像一种无声的蔑视,让钱文彬志在必得的快感打了折扣。
会议在一片压抑的死寂中结束。
第二天一早,一份辞职报告就摆在了钱文彬的办公桌上。
他先是一愣,随即冷笑起来,以为苏霓终于撑不住,选择了最愚蠢的玉石俱焚。
可当他看清报告的标题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报告上赫然写着——关于辞去“兼职主持人”身份的申请。
落款人,苏霓。
她辞去的,仅仅是那个象征着“体制内”身份的兼职头衔,却巧妙地保留了她作为独立制作人与电视台的“项目合作资格”。
她把自己从“员工”变成了“乙方”,釜底抽薪,让钱文彬那份针对“台内人员”的新规,变成了一纸空文。
“混账!”钱文彬气得将报告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
与此同时,一份由陆承安律师事务所出具的法律意见书也送达了台长办公室。
意见书措辞严谨,逻辑清晰,核心观点只有一个:电视台作为事业单位,无权对其编制外的合作人员的外部商业行为进行任何形式的限制或利益分割。
“苏霓女士的工作,”陆承安在电话里对台长办公室主任一字一句地说道,“属于市场行为,受《合同法》与《公司法》保护。”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风暴的中心,声浪工坊的全员大会正在召开。
气氛没有丝毫颓丧,反而燃烧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激昂。
苏霓站在所有人面前,背后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的城市天际线成了她的背景板。
“从今天起,我们实行‘双轨制’战略。”她的声音清亮而坚定,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第一,我将以独立制作人的身份,继续承接并完成与电视台签订的包括《时代脉搏》在内的所有重点项目。我们要用作品的质量,让他们闭嘴。”
台下响起一片用力的点头。
“第二,”苏霓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我们将即刻启动‘声浪传媒有限公司’的注册程序。工坊将整体转为公司化运营,并引入股权激励机制,在座的每一位核心成员,都将成为公司的原始股东。”
这番话如同一颗重磅炸弹,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从一个依附于电视台的项目组,到一家拥有独立法人的公司,这是质的飞跃!
苏霓没有给他们太多消化的时间,直接将一份文件投射到大屏幕上——首轮融资计划书。
“曾宪阳先生已经承诺,将东海峰会那笔三百万元的订单作为我们的信用担保,用于向银行申请启动资金贷款。同时,陆承安律师为我们设计了严密的对赌条款,确保在未来引入战略投资时,创始团队的控制权绝不旁落。”
她环视着一张张激动到涨红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各位,过去我们是在求门缝里透进来的光,从现在开始,我们要造属于自己的灯塔!”
几乎是同一时间,由赵小芸带队加班加点完成的《时代脉搏》最终剪辑版,在小范围内举行了看片会。
成片的情感冲击力与叙事结构的精巧,让在场的几位资深评论员和栏目总监看得目瞪口呆,掌声经久不息。
“这是现象级的作品!”一位老评论员激动地站起来,“它的节奏、它的深度,完全是电影纪录片的水准!”
口碑迅速发酵。
短短几天内,好几家兄弟省份的省级卫视竟然破天荒地致电江城电视台,不是为了挖人,而是询问能否对《时代脉搏》的“制作合作模式”进行授权。
消息传到了局务会上,一直欣赏苏霓的副局长黄志远抓住机会,顺势提议:“高书记,事实证明,优秀的制作团队即便在体制外,也能创造巨大的价值。与其让宝贵的制作经验和人才外流,成为别人的业绩,我们不如大胆试点‘项目制外包’,把活水留在我们自己的池子里。”
一直沉默不语的高书记,用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缓缓开口:“能者多劳,也要让能者多得。这个思路,可以试试。”
制度的堤坝上,出现第一道微小但意义深远的裂痕。
江曼的调岗申请,在这一片纷纷扰扰中,悄无声息地通过了。
她将从炙手可热的主持人岗位,调任清闲但再无前途的资料室,担任副主任。
离职前夜,她在空无一人的更衣室里,遇见了回来取东西的苏霓。
两人之间隔着一排排冰冷的铁皮柜。
“你会回来的。”江曼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怨气和笃定,“这里才是正统,外面的野路子,走不长久。”
苏霓正在系风衣的扣子,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也未顿。
她整理好衣领,抬起眼,目光平静如水:“我不回去。我要往前走——而且,我不会是一个人走。”
她说完,转身离开。
出门时,她仿佛不经意般,将一枚小小的、刻着篆体“言”字的金属徽章留在了长椅上。
那是电视台主持人的身份象征。
工商登记日,天刚蒙蒙亮。
陆承安开着车,载着苏霓来到市行政服务中心。
传媒类公司的注册审批向来严格。
当窗口的工作人员看到申请表上“声浪传媒有限公司”几个字时,果然面露迟疑:“这类文化传媒企业……上面还没批过几家,流程比较复杂。”
陆承安没有多言,只是将一叠厚厚的文件推了过去。
里面是早已准备好的全套材料:国家最新扶持文化产业的政策依据、对标国内一线城市的行业发展分析、声浪工坊过往项目的社会效益评估报告……详尽到无可挑剔。
“我们不是想成为例外,”陆承安微笑着,语气却不容置疑,“我们只是想成为政策落地后的第一批。”
工作人员愣住了,他仔仔细细地翻阅着文件,脸上的表情从迟疑,到惊讶,再到肃然起敬。
半小时后,伴随着打印机轻微的嗡鸣声,一张崭新的营业执照被递了出来。
法定代表人那一栏,清晰地印着两个字:苏霓。
揭牌仪式办得极为低调,只邀请了核心团队和作为特邀嘉宾的曾宪阳。
没有香槟,没有剪彩,甚至没有领导讲话。
苏霓只是默默地打开投影,播放了一段无声的影像。
画面里,是几年前的她,第一次站在补光灯下,紧张到结巴,连一句完整的广告词都念不顺;接着,是她在各个节目里不断磨练、成长的片段;最后,画面定格在东海峰会的舞台上,她在全球媒体和千万观众的注视中,从容不迫,掌控全场。
影像结束,灯光亮起。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汇聚在办公室墙上那块刚刚挂上的,崭新的公司铭牌上——“声浪”两个字,笔锋刚劲,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陆承安走到苏霓身边,轻声问:“下一步呢?”
苏霓的目光越过众人,望向窗外远方那片正在火热建设中的开发区工地。
她说:“我听说,新区要规划建设一个文化产业园。”
她转过头,眼中映着初升的朝阳,亮得惊人。
“我们的楼,也该动工了。”
风从敞开的窗户涌入,吹动了挂在墙角的一面红色司旗,旗帜猎猎作响,那翻飞的褶皱,像极了被她留下的那枚“言”字徽章上,象征着声波的纹路。
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一个新世界的序幕正在拉开。
而在几公里外的电视台大楼内,一张薄薄的、已经被抚平褶皱的辞职报告,正静静躺在钱文彬的办公桌上,等待着被某个好事者拍照上传到内网,从而掀起那场注定要席卷全台的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