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宗淳化二年(991年)秋,洛阳城东北的“宝应寺”内,银杏叶被秋风染成金黄,落在布满青苔的石碑上。年过八旬的赵烈拄着拐杖,站在一面斑驳的墙壁前,目光紧锁着墙上的题字——字迹连绵洒脱,时而圆润如流水,时而刚劲如断岩,落款是“癸巳年凝式题”,墨迹虽已有些褪色,却仍能看出书写者的笔力与心境。
“老丈也懂书法?”一个穿着青布儒衫的年轻书生凑过来,手里捧着一卷《兰亭序》摹本。他叫柳开,是洛阳有名的读书人,痴迷五代书法,尤其推崇杨凝式,今日特意来宝应寺观摩这幅《壁书》。见赵烈盯着题字出神,眼神里满是敬畏,便主动搭话。
赵烈缓缓回过神,指尖轻轻拂过墙壁上的字迹,仿佛能触摸到当年笔墨的温度:“老夫不懂书法,却见过杨凝式先生写字。”他想起后汉乾佑三年(950年),在开封的相国寺,亲眼见到杨凝式醉酒后挥毫的场景——那时的杨凝式已年过五旬,头发散乱,却在铺开的白纸上笔走龙蛇,围观的文人墨客都看呆了,连寺里的钟声都没能打断他。
柳开眼睛一亮,赶紧追问:“您真见过杨先生?他写字是什么模样?后人都说他‘佯狂避祸’,连写字都带着一股疯劲,是真的吗?”
“疯劲是假,心境是真。”赵烈领着柳开走到寺内的石凳旁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纸——这是他当年偷偷临摹的杨凝式字迹,虽不及原作精妙,却也保留了几分神韵。“杨先生是晚唐进士,历经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朝,官至太子少师。可乱世之中,文人想保全自身太难,他只能装疯卖傻,把心思都藏在书法里。”
他展开一张临摹的《韭花帖》,纸上的字迹疏朗有致,笔画间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你看这《韭花帖》,是杨先生在后晋天福年间写的。据说那天他午睡后,收到友人送的韭花,一时兴起,写下这封信。字迹不疾不徐,看似随意,却处处透着章法——‘破方为圆,削繁为简’,这是他独有的‘杨体’,比晚唐的欧体、颜体,多了几分洒脱。”
柳开接过临摹纸,仔细比对自己带来的《兰亭序》:“确实!欧体严谨,颜体厚重,杨体却像乱世里的一阵风,自由又自在。可后人都说他的字‘无章可循’,甚至有人说他是‘乱涂乱画’,您怎么看?”
“那是他们不懂乱世文人的苦。”赵烈叹了口气,想起后汉时杨凝式的遭遇——当时的宰相苏逢吉专权,猜忌文人,杨凝式为了避祸,故意把官服穿反,在街市上疯疯癫癫,可一拿起笔,眼神就变得清明。“杨先生的字,看似乱,实则是把乱世的压抑都释放在笔墨里。你看他的《神仙起居法》,笔画忽粗忽细,像极了五代政权的更迭,时而平稳,时而动荡,可整体却不散,这就是他的本事——在混乱中找秩序,在压抑中求自由。”
正说着,宝应寺的老方丈提着一壶热茶走来。他是杨凝式的旧识,当年杨凝式常来寺里题字,两人曾彻夜论书。“赵公许久没来寺里了。”老方丈笑着递上茶碗,“前几日,吴越的钱俶派人来,想把这面《壁书》拓下来带回杭州,贫僧没敢应——这是杨先生留在洛阳的念想,不能就这么带走。”
赵烈接过茶碗,望着墙壁上的题字:“方丈做得对。杨先生的字,得在洛阳的烟火里看,才能懂其中的滋味。他当年在相国寺写《题壁诗》,写完后还说‘此字只应洛阳见,他处难寻这般情’,说的就是这个理。”
老方丈点点头,说起一件往事:“后周显德元年(954年),世宗陛下(柴荣)扩建开封,想请杨先生写城门匾额。杨先生推脱说‘疯病发作’,却在夜里偷偷去相国寺,写下‘天下一统’四个大字,笔力遒劲,连世宗陛下见了都赞不绝口。他啊,心里比谁都盼着乱世结束。”
赵烈想起柴荣当年对杨凝式的敬重——柴荣虽整顿吏治、改革军事,却格外尊重文人,曾说“杨先生的字,是五代的风骨,不能丢”。他在手稿上写下:“五代书法,以杨凝式为冠。其书融欧、颜之骨,创‘破方为圆’之体,《韭花帖》疏朗,《神仙起居法》狂放,《壁书》洒脱,皆为乱世心境之写照。凝式佯狂避祸,却以笔墨为刃,刻下五代文人之坚守。”
柳开听得入了迷,又问:“除了杨先生,五代还有其他书法家吗?我听人说,南唐的徐铉、后蜀的李建中,字也写得好。”
“当然有。”赵烈从布包里又拿出一张纸,上面是徐铉的《篆书千字文》摹本,“徐铉是南唐的翰林学士,擅长篆书,笔法严谨,带着江南的温润。宋灭南唐后,他被召到汴梁,太祖陛下(赵匡胤)让他整理《说文解字》,他的篆书就被用来刻版,成为后世篆书的范本。”他又展开一张李建中的《土母帖》,“李建中是后蜀人,后来归宋,他的字介于杨凝式和北宋书法之间,笔法圆润,比杨体多了几分规整,算是五代到北宋的‘过渡书风’。”
老方丈补充道:“还有后唐的李从珂,虽是武将,却也写得一手好字。他当年在凤翔起兵时,曾在城楼上写下‘兴复唐室’四个大字,笔力雄浑,可惜后来洛阳自焚,他的字大多被毁,如今只剩几幅摹本了。”
赵烈想起后唐清泰三年(936年),在洛阳见到李从珂的题字——那时的李从珂还是潞王,字里行间满是野心,与后来杨凝式的洒脱、徐铉的温润截然不同。“五代的书法,就像五代的政权,各有各的风格。后梁的字带着朱温的狠劲,后唐的字透着李存勖的豪气,后晋的字藏着石敬瑭的隐忍,后汉的字满是刘知远的仓促,后周的字则有柴荣的远见。唯有杨凝式,把五代的所有滋味都融在了笔墨里。”
傍晚时分,夕阳透过银杏叶,洒在《壁书》上,墨迹仿佛活了过来,在墙上流动。柳开捧着摹本,依依不舍地告别:“赵公,今日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将来若能做官,定要把杨先生的字收集起来,让更多人看到五代书法的好。”
赵烈点点头:“好!乱世的笔墨,不该被埋没。杨先生当年写《壁书》时,曾说‘百年后若有人懂我,此字便不算白写’,你若能传承他的书法,就是圆了他的心愿。”
离开宝应寺时,赵烈特意回头望了一眼那面《壁书》。秋风卷起落叶,落在字迹旁,像是在与当年的笔墨对话。他想起杨凝式临终前的场景——后周显德二年(955年),杨凝式在洛阳的家中病逝,临终前还握着笔,在纸上写了“太平”二字,笔画虽弱,却满是期盼。
回到住处后,赵烈将今日的见闻整理进《五代秘史·文化篇》,在“书法艺术”章节里,写下一段长长的批注:“五代之乱,斯文未丧,书法为证。杨凝式以佯狂之态,写清醒之书,融五代沧桑于笔墨,创‘杨体’传世,实为五代书法之魂;徐铉篆书写江南温润,李建中楷书承前启后,皆为一时之秀。然五代书法之可贵,非仅技艺之高,更在心境之真——文人于乱世中,无三尺之剑,却以一支笔,刻下对和平之盼、对文化之守。此等精神,比笔墨更珍贵,比书法更不朽。”
写完后,他拿起杨凝式的《韭花帖》摹本,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字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醉酒后挥毫的老人,看到了他眼中的无奈与坚守,看到了五代文人在战火中,用笔墨撑起的一片文化天空。
而此时的汴梁,徐铉正在国子监整理《说文解字》,他的篆书被刻成版片,供学子们临摹;杭州的钱俶,派人将杨凝式的《壁书》拓本小心翼翼地装裱起来,藏在王府的书房里;洛阳的柳开,正对着赵烈的摹本,一笔一划地练习杨体,希望能将这份乱世的笔墨,传承给更多后人。
赵烈知道,杨凝式的字或许会随着时间褪色,五代的政权或许早已烟消云散,但那些藏在笔墨里的心境、那些文人的坚守,会永远流传下去,成为五代留给后世最柔软也最坚韧的文化遗产。窗外,洛阳的夜色渐浓,他将摹本整齐地收进布包,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明天要再去宝应寺,把《壁书》的每一个字都拓下来,收入《五代秘史》,让这份乱世的书法瑰宝,永远不会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