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的菜,精致得像一件件艺术品。
但没人动筷子。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比低温烹饪的三文鱼还要冰冷的尴尬。
高建市长脸上的肌肉,已经快要维持不住那职业化的笑容了。
陈老板,这位来自南方的金主,放下了手中的象牙筷。
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投向了那个从进门开始就双手插兜,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的孙连城。
“孙书记,”陈老板的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商场上惯有的试探,“我这次来北莞,是带着十二分的诚意。听说北莞市对重点招商项目,在税收方面,有‘三免两减半’的优惠政策,不知道我们的项目,能不能适用?”
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这是正题。
这是真金白银的博弈。
高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孙连城。
我的活祖宗,您可千万别再“顺其自然”了!
孙连城感受到了那灼热的视线。
他缓缓地,端起了自己面前那杯一直没碰过的龙井茶。
茶水微烫,雾气氤氲,模糊了他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
他轻轻吹了吹茶叶,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说出了那句高建最怕听到的话。
“一切随缘。”
噗。
高建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血管爆裂的声音。
陈老板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淡了。
“呵呵,孙书记真是富有禅意。”
他放下茶杯,换了个话题。
“那土地方面呢?我们这个项目,占地面积不小。北莞市的工业用地价格,不知道是个什么章程?有没有可能,给我们一个……更具竞争力的价格?”
高建急忙抢话:“陈老板放心!价格方面,我们绝对能给到最大的诚意!我们……”
“顺其自然。”
孙连城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精准地砸断了高建的话。
他依旧看着自己的茶杯,仿佛那里面有一整个宇宙。
完了。
高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陈老板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靠在椅背上,身体微微后仰,用一种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着孙连城。
他混迹商海几十年,见过傲慢的,见过难缠的,但就是没见过这种油盐不进,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
这不是谈生意。
这是在传教。
包厢里的气氛,已经不是冰点,而是绝对零度了。
几个陪同的局长,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把脸塞进面前的汤碗里。
孙连城内心,已经开始放礼花了。
对!就是这样!
惹怒他!让他觉得北莞市这帮人都是神经病!让他连夜扛着火车跑路!
我这亲手搞砸一个大项目的罪过,总该是板上钉钉了吧!
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这死寂。
“哎呀呀!陈老板!您别介意!我们孙书记,是高人!高人嘛,都这样,讲究的是一个境界!”
说话的,是安和县的县委书记,刘庆民。
他长着一张圆滑的脸,此刻正堆满了谄媚的笑。
他知道,这个项目要是能落到他安和县,那他今年的政绩,明年提拔的希望,就全有了!
刘庆民端着一杯满满的白酒,站了起来。
“孙书记!我代表我们安和县,敬您一杯!感谢您为我们北莞市把关掌舵!”
孙连城眼皮都没抬。
他淡淡地开口:“我不喝酒。”
刘庆民的笑容一僵,但立刻又恢复了过来。
“是是是,孙书记境界高,不沾凡俗之物。那我……”
孙连城慢悠悠地接了一句。
“酒肉穿肠过,因果心中留。”
他顿了顿,补上了最后一句。
“顺其自然,不可强求。”
刘庆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这话,在旁人听来,或许是玄学。
但在他听来,却像是赤裸裸的警告和打脸。
尤其是高建,他听到“因果”二字,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孙连-城这是又“看”出什么来了!
陈老板则是冷眼旁观,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
在他看来,这就是一场北莞市内部的权力斗争。一个故作高深,一个拼命献媚,滑稽可笑。
刘庆民感觉自己被架在了火上烤。
他要是就这么坐下了,那在陈老板面前,他这张脸,安和县的脸,就丢尽了!
他心一横,牙一咬。
“好!孙书记说得好!孙书记不喝,我喝!我替孙书记喝!”
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第一杯,是敬孙书记的高瞻远瞩!”
他又倒上一杯。
“这第二杯,是敬陈老板的慧眼识珠!”
再来一杯!
“这第三杯,是我刘庆民,代表我们安和县,向陈老板表个态!”
三杯高度白酒下肚,刘庆民的脸已经红得发紫,眼神却异常亢奋。
他转向陈老板,大着舌头,拍着胸脯。
“陈老板!您别听那些玄的!我们安和县,讲究的是实际!是效率!”
“什么环保审批,什么土地指标!您放心!只要您的项目,落在我们安和县!”
“我刘庆民给您打包票!一路绿灯!全程代办!您就等着拿钥匙开工就行!”
“至于孙书记担心的那些‘因果’,在我们这,都不是问题!我们……我们有我们的办法!”
他说着,为了强调自己的“诚意”和“能力”,又拿起桌上的茅台酒瓶,给自己满满地倒了一大杯。
“陈老板!我刘庆民,干了!您随意!”
说完,他仰起脖子,将那足有四两的白酒,像喝水一样,“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整个包厢,死一般的寂静。
高建的脸色,已经不是白了,而是青了。
他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孙连城依旧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但他心里,已经给这个刘庆民判了死刑。
这不是作死。
这是在谋杀自己的政治生命。
陈老板看着这一幕,眼神里最后一丝兴趣也消失了。
他甚至开始觉得,这个地方,不仅诡异,而且危险。
刘庆民喝完最后一杯,得意洋洋地晃了晃空杯子,准备再说几句豪言壮语。
突然。
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抓住什么,捂向了自己的胸口。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
他那张因为酒精而涨红的脸,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成一种恐怖的青紫色。
“呃……”
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盯着孙连城。
那眼神里,充满了不解、恐惧,和一种极致的痛苦。
然后。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砰!”
一声闷响。
椅子被撞翻在地。
刘庆民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地毯上,抽搐了两下,便一动不动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魂飞魄散。
一秒。
两秒。
“啊——!”
一声尖叫,划破了死寂。
整个包厢,瞬间炸开了锅。
“快!快叫救护车!”高建的声音变了调,他手忙脚乱地去掏手机。
“刘书记!刘书记!”旁边的人冲过去,却不知该如何下手。
场面,一片混乱。
陈老板和他带来的两个助理,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这可不是商业谈判。
这是在他们面前,活生生地,喝死了一个县委书记!
陈老板吓得“蹭”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色惨白,双腿都在打颤。
孙连城坐在原地,一动未动。
他看着地上那个已经失去生命体征的刘庆民,看着周围乱成一团的官员,看着那个已经吓傻了的金主。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
我只是想搅黄一笔生意啊。
我没想让他死啊!
而且……
他突然想起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
“酒肉穿肠过,因果心中留。”
一种刺骨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看着那个倒下的刘庆民,只觉得无比的荒诞。
这个用最实际的行动,去对抗他“顺其自然”哲学的人。
这个公然叫嚣着可以“搞定”一切因果的人。
最终,却被他自己的行为,当场“物理超度”了。
一场精心策划的招商晚宴,转瞬间,变成了一场惨烈的“审判”。
而他孙连-城,这个只想犯错的懒汉。
又一次,在所有人的目睹下,成了那个言出法随,一语成谶的……
活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