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孙书记？”
秘书看着孙连城煞白的脸，和地上那堆紫砂壶的碎片，声音都在发颤。
“您……您没事吧？”
孙连城猛地回过神来。
他看到了小张脸上那混合着惊恐和崇拜的表情。
崇拜？
他为什么要崇拜？
孙连城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内心翻江倒海的崩溃。
不行。
不能露馅。
高人的人设，不能崩！
他缓缓地，重新坐回那张人体工学椅上，动作慢得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他指了指地上那堆碎片，用一种无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禅意的语气，缓缓开口。
“碎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有些东西，看似坚固，实则早已腐朽不堪。只需要轻轻一碰，就化为齑粉了。”
小张听着，整个人都傻了。
旋即，他的眼睛里，爆发出无比璀璨的光芒！
高！
实在是太高了！
孙书记这是在点拨我啊！
他说的不是茶杯！
他说的是康美制药！是那些隐藏在城市光鲜外表下的，腐朽的，不堪一击的利益集团！
孙书记早就料到这一切了！
他摔碎茶杯，不是失手，是示警！是宣告！
小张激动得浑身发抖，用力地点着头。
“是！书记！我明白了！”
“不破不立！破而后立！”
明白？
你明白个屁！
孙连城心里在咆哮。
我他妈就是手滑了！手滑了你懂吗！
可他脸上，却露出了那种“孺子可教”的欣慰笑容。
他摆了摆手。
“去吧。”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
暴风雨，根本不需要他去“让”。
它已经来了。
而且，是以海啸般的姿态，席卷了整座城市。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但北莞市的天，已经彻底变了。
市委、市政府、环保局、公安局……所有相关部门的电话，就没停过。
康美制药的大门，被愤怒的市民和闻讯赶来的媒体，围得水泄不通。
公司的股价，在开盘后的一分钟内，直接跌停。
所有与之相关的合作方，纷纷发布公告，宣布终止合作。
那家北莞市最大的明星企业，纳税大户，一夜之间，成了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
是马爱国。
那个原本被全市当成笑话，被认为是一个固执、不懂变通、把高科技项目搞成行为艺术的老环卫工。
一夜之间，成了英雄。
成了守护了整座城市的，吹哨人。
《北莞日报》头版头条，用鲜红的大字，刊登了社论。
——《一个老环卫工的“道”与“术”：论群众路线在环保攻坚战中的伟大胜利！》
电视上，各大频道都在滚动播放着对马爱国的专访。
镜头里，马爱国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坐在那个破旧的调度室里，面对着记者，显得有些局促。
“我……我其实没干啥。”
“我就是闻着味儿不对。”
“孙书记跟我说，要用‘道’去战胜‘术’。我琢磨了半天，垃圾的‘道’，就是不能骗人。臭了，就是臭了。有毒，就是有毒。”
记者们听到“孙书记”三个字，眼睛瞬间亮了。
“马老，您是说，您这次的行动，是受到了孙连城书记的启发？”
“那可不！”马爱国一拍大腿，“孙书记那可是高人！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跟我讲了一下午的哲学！什么道，什么术，什么人心……”
“要不是他点拨我，让我别信那些花里胡哨的电脑玩意儿，让我相信我自己的鼻子和手，我哪能发现这事儿？”
电视机前，孙连城看着这一幕，感觉一口老血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我不是！
我没有！
我那是忽悠你的！
我让你去“悟道”，是想让你在垃圾堆里原地爆炸，不是让你去悟出一个惊天大案啊！
然而，电视里，一位特约评论员，已经开始对着镜头，慷慨激昂地分析起来。
“各位观众，我们现在回过头来看，才能真正理解孙连城书记当初那看似‘荒诞’的决策，背后蕴含着何等深邃的智慧！”
“他为什么要摇号？他是在告诉我们，英雄不问出处！真正能解决问题的智慧，往往就蕴藏在最广大的基层群众之中！”
“他为什么选择了马爱国？他是在用实际行动，向我们这个越来越迷信技术、迷信数据的社会，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技术是冰冷的，人心是热的！解决问题的根本，在于人！”
评论员越说越激动，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
“大家还记得吗？马老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解散了所谓的技术专家组，成立了‘老干部顾问团’！当时多少人嘲笑他？说他这是开历史的倒车！”
“现在看来，这哪里是倒车？这分明是回归本源！是对那些脱离实际、夸夸其谈的所谓‘专家’最有力的一记耳光！”
“而这一切的背后，都源于一个人！”
评论员伸出手指，重重地点向屏幕。
“孙连城书记！”
“他那句‘大道至简，垃圾分类的本质是人，不是机器’，现在看来，已经不仅仅是一句工作指导，这简直可以被写入我们环保工作教科书的，一句至理名言！一种哲学思想！”
完了。
孙连城瘫在椅子上，双目无神。
彻底完了。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别想再过上那种喝茶看报的咸鱼生活了。
电话，适时地响了起来。
是市委一把手，李书记亲自打来的。
“连城啊！”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欣赏和激动，“我得批评你啊！”
孙连城心里一咯噔。
批评我？
终于要追究我胡搞乱搞的责任了吗？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
“你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事先怎么一点风声都不透露？把我们这些老家伙，都蒙在鼓里啊！”
“……”
“你这一手‘道法自然’，用得是出神入化！兵行险招，釜底抽薪！直接把康美这个大毒瘤给挖了出来！解了我们市里一个天大的隐患！”
“……”
“现在全省，乃至全国，都在讨论我们北莞市的‘马爱我模式’！省里已经决定，要把你们这个‘用群众路线破解环保难题’的经验，作为典型，向全省推广！”
“连城啊，你这次，又为我们北莞市，立下了汗马功劳啊！”
“我代表市委，代表全市几百万人民，感谢你！”
“嘟……嘟……嘟……”
电话挂断了。
孙连城拿着听筒，久久没有放下。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甩锅”行为，又一次，被完美地，天衣无缝地，解读成了“对基层老同志经验与智慧的无限信任和战略激活”。
他扔出去的，明明是一口足以压死人的黑锅。
为什么？
为什么每次砸到别人身上，都会自动镀上一层24K的纯金？
然后，那份沉甸甸的功劳，又会精准无误地，反弹回自己的脑袋上？
电视里，画面一转。
马爱国，这位新晋的“环保教父”、“城市良心”，正被一群记者簇拥着，站在一个临时搭建的表彰大会的领奖台上。
他胸前戴着大红花，手里捧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城市英雄”奖杯。
老头子显然不适应这种场面，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憋得通红。
他拿着话筒，磕磕巴巴地发表着获奖感言。
“我……我就是个扫大街的。”
“这奖，我不该拿。”
“要拿，也该是孙书记拿。”
“他才是那个，真正懂‘道’的人。”
“噗——”
孙连城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刀。
比康美制药排出来的那些剧毒废液，还要毒。
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像一本越来越厚的“功劳簿”。
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别人的名字，别人的功绩。
可每一页的页眉上，都烫金印着他孙连城的名字。
他甩出去的每一个锅，最后都变成了一个沉甸甸的金元宝，以一个诡异的抛物线，精准地，狠狠地，砸向他自己的脑袋。
一下，又一下。
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
秘书小张，又一次，满脸放光地冲了进来。
他手里，拿着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红头文件。
“孙书记！天大的好消息！”
“省里，省里刚刚下发文件！”
小张的声音因为过度兴奋而尖锐得有些变调。
“鉴于您在‘智慧垃圾分类项目’中表现出的卓越领导才能和前瞻性战略眼光，省委研究决定……”
“任命您为，全省环保督查整改工作领导小组……常务副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