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吧的门帘被掀开，一股由尼古丁、廉价泡面和汗液发酵而成的混合气体，像一堵黏稠的墙，糊在孙连城脸上。
他戴着口罩，依旧感到那股浊气正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钻进他习惯了高级香薰的肺叶。
前台，一个顶着荧光绿头发的网管，眼皮都没抬一下，有气无力地朝旁边的自助机扬了扬下巴：“临时卡，那边刷身份证。”
孙连城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不知从哪搞来的临时身份证。
照片上的男人满脸横肉，眼神凶悍，像个刚从号子里放出来的。
他将帽檐压得更低，快步走向最角落的那台机器。
座位还带着上一个人的余温，油腻的键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酸味，那是熬夜留下的痕迹。
他强忍着生理性的不适坐下。
开机，屏幕亮起，一个女战士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战歌弹了出来。
孙连城手忙脚乱地关掉音乐。
周围，键盘的脆响和鼠标的狂点汇成一片嘈杂的交响乐，间或夹杂着几声气急败坏的嘶吼。
“中路！中路会不会支援！废物！”
“打野你人呢？我x你大爷！”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与他那间万籁俱寂、连空气流动都嫌吵的办公室，截然不同的世界。
孙连城甚至觉得，这里的空气闻着都比他办公室的更真实。
他打开浏览器，熟练地找到一个临时邮箱注册网站。
他需要一个马甲，一个充满正义感，却又透着几分草根莽撞的马甲。
光标在注册框里闪烁。孙连城的手指悬在油腻的键盘上，侧耳倾听着邻座那哥们更激烈的咆哮。
有了。
他敲下一串拼音：beiguanZhengYichuiShaoRen。
北莞正义吹哨人。
看着这个Id，他满意地点头。这名字，透着一股愣头青式的英勇，一看就是个嫉恶如仇、不计后果的体制外莽夫。
邮箱注册成功。
深吸一口气，他开始了他演艺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场戏。他要扮演那个“吹哨人”，给省纪委的公开举报邮箱，写一封信。
收件人：东粤省纪委监委举报中心。
主题：【血泪举报！！！】北莞市委副书记孙连城，一个隐藏在人民内部的巨蠹！
一个感叹号不够，三个才够分量。
正文。
他再次切换到那个“吹哨人”的暴躁人格，指尖在键盘上飞舞，仿佛要将这油腻的键帽敲碎。
“尊敬的省纪委领导们：”
“我是一个普通的北莞市民！今天，我实在忍无可忍，必须向你们举报我们市那个道貌岸然的副书记，孙连城！”
他停下来，觉得语气还不够激烈。邻座那个小伙子又开始骂了，词汇贫乏但情绪饱满。
孙连城受到启发，删掉重来。
“省纪委的大领导们！你们还管不管北莞了？市委副书记孙连城，就是一个典型的‘裸官’！他儿子早就润到加拿大去了，开跑车，住豪宅，天天开派对！我问问你们，他一个当官的，工资有几个钱？够他儿子这么挥霍吗？！”
“这些钱，是哪来的？！背后是不是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这简直就是把我们北莞当他家的提款机！”
“人都说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他连家都不要了，老婆孩子都送出去了，这种心里没有国、没有家的人，能真心为我们老百姓办事吗？我呸！”
“他的存在，就是对我们北莞政治生态的巨大污染！恳请青天大老爷们下来查一查！把他画皮底下的真面目揭开，给北莞人民一个交代！”
落款：一个快要被气死的北莞人。
写完，孙连城通读一遍。嗯，逻辑混乱，情绪饱满，充满了捕风捉影的想象和朴素到极点的阶级仇恨。一个活灵活现的“键盘侠”形象，跃然纸上。
接下来，是真正的杀招。
他从口袋里，像取出核武器发射钥匙一般，郑重地掏出了那个U盘。
“咔哒”一声，U盘插入主机。
他打开附件上传功能，开始一件件地，将他精心炮制的“罪证”呈上。
第一份，那张惊世骇俗的“父子合影”。
当那张p得边缘发白、光线错乱、他自己的脑袋像个大头娃娃一样被贴上去的照片，出现在昏暗的显示器上时，就连孙连城自己，都感到一阵反胃。
这已经不是拙劣，这是一种精神污染。
调查员看到的第一眼，就会认定这是伪造，是赤裸裸的挑衅。
第二份，“加拿大某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句机翻的“kingcardmajor”（王牌专业），在屏幕上显得格外扎眼。
第三份，那五封内容高度雷同的“逆子”的要钱邮件。每一封结尾，那句冰冷的“Smokeless.”，都像一句无情的诅咒。
第四份，也是他自认为最得意之作。那张他用画图软件手绘LoGo的“海外电汇申请单”。那个歪歪扭扭的红色五角星，在屏幕上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癫狂气息。
所有附件，上传完毕。
孙连城的指尖，悬停在“发送”按钮上。
他能想象到。
省纪委的某个办公室，一位经验丰富的老纪检，点开了这封邮件。
当他看到那张“鬼图”时，他脸上的表情会瞬间凝固。
当他看到那张手绘LoGo的汇款单时，这位见惯了各种栽赃陷害的老手，会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职业生涯。
这不是举报。
这是戏耍！是羞辱！
这不是在提供线索，而是在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行为艺术，公然嘲讽整个纪律检查系统的专业性和严肃性！
接下来的重点，将不再是孙连城到底是不是“裸官”。
而是，这个孙连城，为什么要用这种侮辱人智商的方式“自曝”？
他想干什么？他背后有什么人？这是不是一种新型的政治示威？
性质，将无限拔高。
他要的不是调查，是追杀。
不是因为他可能犯了罪，而是因为他指名道姓地侮辱了执剑人。
去他妈的“治水之神”。
去他妈的“天文水利学祖师爷”。
老子不玩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食指重重按下。
“滴。”
鼠标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屏幕上，跳出“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
那一瞬间，孙连城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整个人瘫软在黏腻的电竞椅上。
但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从每一个毛孔里渗了出来。
像是困在茧里半辈子的飞蛾，终于咬破了那层束缚，看到了光。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他没有片刻停留，立刻拔下U盘，下机结账。
走出网吧，凌晨的空气带着凉意，虽然依旧混杂着烧烤摊的油烟味，却让他觉得无比清新。
他走到一个巷子口，那里有两个垃圾桶，一个装着剩饭剩菜，一个装着废纸瓶罐。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U盘。这枚小小的芯片，是他通往自由的钥匙，也是他所有“罪行”的源头。
他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U-盘“啪”地一声，掰成了两段。
然后，他像一个精准的投手，将一段扔进了湿垃圾桶，另一段扔进了干垃圾桶。
物理毁灭，不留痕迹。
回家的路上，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他的脚步前所未有的轻快，甚至忍不住哼起了多年前听过的一段京剧小调。
“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
他仿佛已经看到，几天后，省里的调查组雷厉风行地进驻北莞。
然后，他被免去一切职务，去某个地方志办公室，当一个每天只用喝茶看报的闲人。
那将是多么美妙的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