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厅转角的油画前围了半圈人,马克踮着脚从缝隙里瞅,忽然“呀”了一声——画布上的苏格拉底穿着破烂的长袍,双手被铁链锁在石柱上,脸色苍白得像刚从雪地里捞出来,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直勾勾盯着举着毒酒杯的人。
“他怎么不跑啊?”马克拽着迪卡拉底的胳膊,声音发紧,“我爸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命都没了,还追问个啥?”
苏拉已经挤到了最前面,蓝布裙子被人踩了好几个脚印也没在意。她盯着画里苏格拉底身边的年轻人,他们有的低着头抹眼泪,有的攥着拳头瞪着围观的人,像一群受了委屈的小兽。“这些都是他的学生吧?”她轻声问,“他要是跑了,学生们会不会觉得,坚持真理是件傻事?”
迪卡拉底从帆布包里掏出瓶矿泉水,拧开递给苏拉,又丢给马克一瓶。“公元前399年的春天,雅典监狱的门其实没锁死。”他靠在展柜上,望着油画里那只青铜酒杯,“苏格拉底的学生克里托买通了狱卒,备好马车在城外等。那天夜里,克里托摸进牢房,说‘老师,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马克咕咚咕咚灌了半瓶水:“那他为啥不走?难道嫌马车不够豪华?”
“苏格拉底问了克里托三个问题。”迪卡拉底伸出三根手指,声音慢下来,“第一,雅典的法律是不是保护过你?让你安安稳稳长大,学写字,学摔跤。克里托说‘是’。第二,你现在要逃跑,是不是等于用拳头打养你长大的母亲?克里托没说话。第三,你跑了,倒是保住了命,可那些跟着你追问真理的年轻人,以后还敢说话吗?”
苏拉的手指在油画边缘轻轻蹭着,像是在摸苏格拉底冻得发紫的脸颊。“他不是不怕死,”她忽然抬头,眼睛里蒙着层水汽,“他是怕自己跑了,‘追问’这两个字就变味儿了。就像咱们班墙上贴的‘诚实’,要是老师自己说谎,谁还信这两个字啊?”
“可法律也会犯错啊!”马克指着画里那些喊打喊杀的陪审员,他们的脸被画家涂得红通通的,像熟透的烂苹果,“他们说苏格拉底‘不信神’‘蛊惑青年’,全是瞎编的!就因为他总问‘什么是正义’,戳到了那些当官的痛处!”
迪卡拉底从包里翻出本牛皮笔记本,翻开泛黄的纸页,上面画着个简单的对话树:
“你说我蛊惑青年?”——苏格拉底
“是!”——美勒托
“那谁在教导青年学好呢?”——苏格拉底
“法官们,议员们,还有所有雅典人!”——美勒托
“难道所有雅典人都懂怎么教好人,就我不懂?好比驯马,难道所有的人都能驯好马,只有一个人会把马教坏?”——苏格拉底
马克看得直乐:“这招厉害!跟咱们玩桌游时设陷阱似的,一步步把对方绕进去。”
“这就是苏格拉底的‘产婆术’。”迪卡拉底指着对话树,“他不直接说‘你错了’,而是像接生婆一样,帮你把藏在心里的道理‘生’出来。有次他问一个将军‘什么是勇敢’,将军说‘勇敢就是不撤退’。苏格拉底就问‘要是敌人太强大,硬拼只会让士兵白白送死,这时候撤退算不算勇敢?’将军想了三天,跑来跟他说‘我之前说的不对’。”
苏拉忽然想起上周的物理课,老师说“物体越重下落越快”,她没敢吭声,可心里总犯嘀咕。后来看课外书,才知道伽利略在比萨斜塔做了实验,证明轻重物体下落一样快。“要是苏格拉底在课堂上,肯定会站起来问老师,”她小声说,“‘您说的是真的吗?要不要咱们找两个球试试?’”
“可追问太麻烦了。”马克踢着脚边的石子,“我妈说‘听大人的准没错’,就像玩游戏按攻略走,省得自己瞎琢磨。苏格拉底要是不追问,安安稳稳当个石匠——他爸就是石匠,说不定能活成个老寿星。”
油画前的人渐渐散了,阳光照在画布上,苏格拉底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迪卡拉底蹲下来,看着两个学生的眼睛:“公元前431年,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雅典人觉得自己肯定赢,因为他们有最厉害的海军。可打了二十年,输得一塌糊涂。为啥?因为没人敢追问‘咱们真的能打赢吗?’‘这么打下去老百姓受得了吗?’大家都跟着喊‘冲啊杀啊’,像群没头的苍蝇。”
他指着画里苏格拉底的铁链:“这铁链锁不住追问的念头。他死了之后,柏拉图把他的问题写成书,像撒种子似的撒到全世界。后来有人追问‘地球是不是宇宙的中心’,才有了哥白尼;有人追问‘人是不是猴子变的’,才有了达尔文。”
马克忽然走到油画前,学着苏格拉底的样子挺直腰板,故意粗着嗓子说:“请问这位同学,你说‘不追问省事儿’,可省下来的事儿,是不是都变成了后悔?”
苏拉“噗嗤”笑出声,蓝布裙子上的脚印在笑声里好像也淡了些。她望着画里苏格拉底举起毒酒杯的手,那只手虽然在抖,却握得很稳。“他其实赢了,对吧?”她轻声说,“那些判他死刑的人,名字早就没人记得了,可他的问题,现在还在咱们嘴里说着呢。”
迪卡拉底背起帆布包,阳光从油画上移开,留下一片浅黄的光斑。“下一章,咱们去看看柏拉图怎么把他老师的问题,藏在一个洞穴里。”
马克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嘴里还在念叨:“请问迪老师,下一章有没有好吃的?我觉得追问真理挺费体力……”
苏拉走在最后,回头望了眼那幅油画。她好像看见苏格拉底的嘴角轻轻翘了一下,像在说:“问得好,接着问下去。”展厅的风穿堂而过,带着股古老的气息,像是从两千多年前的雅典监狱里飘来的,还混着那杯毒酒的苦味,和一丝藏不住的甜味——那是追问本身,自带的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