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的老槐树下,晒谷场刚收拾干净。私塾先生搬了张竹榻坐在树荫里,手里捧着本泛黄的《诗经》,摇头晃脑地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声音刚落,就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咯咯笑起来:“先生,这说的是小夥子看上姑娘了吧?”
先生放下书卷,捋着山羊胡笑:“正是。可这喜欢说得多干净,像河里的水,清清爽爽,一点不浑浊。”
马克蹲在谷堆旁,手里捏着根麦秆,听得直点头。他刚从西域来,见惯了集市上商人讨价还价的精明,也听过酒馆里醉汉拍着桌子说的荤话,这会儿听这“关关雎鸠”,只觉得心里像被清泉洗过似的。“真好,”他蓝眼睛里闪着光,“喜欢就直说,不藏着掖着,也不添油加醋。我们那儿的诗,要么把心上人比作星星月亮,绕半天说不到正题;要么就哭天抢地,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似的。”
苏拉正帮着农妇翻晒的布帛,闻言回头笑:“你没听先生说‘清清爽爽’?去年村里二柱哥喜欢翠儿姐,托人说媒时,媒人把翠儿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反倒让翠儿爹娘起了疑,差点黄了。后来二柱哥自己去,就说‘我想娶翠儿,会好好待她’,反倒成了。”
先生听见了,把书卷往竹榻上一拍:“苏拉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诗经》里的情,就像地里长的庄稼,该发芽时发芽,该结果时结果,不催不赶,也不假装。你看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新娘子出嫁,就用桃花比,多鲜活,哪用得着说‘倾国倾城’那些虚头巴脑的?”
正说着,邻村的货郎挑着担子路过,听见这话就停了脚:“先生这话我可不爱听。上次我给城里的小姐送胭脂,她读的诗里写‘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哭得眼泪汪汪的,那不是真情?”
先生指了指货郎担子上的胭脂盒:“那小姐要是真想念人,不如亲自去看看,或是托人带句话。光对着诗哭,哭成个泪人,对方也不知道,这情就有点飘了,不落地。”
马克想起自己的母亲,父亲去远方经商时,母亲从不写诗,只是每天把父亲的靴子擦得锃亮,夜里在油灯下补他的衣裳。等父亲回来,她也不说“我想你”,只把热好的粥端上桌,说“路上累了吧”。那时只觉得平常,此刻听着《诗经》,倒觉得那碗热粥里的情,比多少诗句都实在。
“可真情也有难过的时候啊,”苏拉捡起片落在布帛上的槐叶,“我祖母常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说那是想找心上人却找不着,心里苦。可她念的时候,眼里有光,不像有些人,一难过就哭天抢地,好像要让全世界都知道自己多委屈。”
先生点点头:“这就叫‘哀而不伤’。心里再苦,也守着点分寸,不把自己泡在苦水里。就像收麦子,遇上连阴雨,谁不心疼?可聪明人会赶紧把湿麦摊开晾,不会坐在麦堆上哭到麦子发芽。《诗经》里的难过,是晾麦子的聪明,不是哭发芽的糊涂。”
货郎挑着担子要走,临走前嘟囔:“现在的年轻人,哪懂这些?上次见个小夥子,为了哄姑娘,把家里的牛都卖了买首饰,结果姑娘没留住,牛也没了,这不傻吗?”
先生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诗经》里说‘乐而不淫’,高兴了也得有个谱,不能像没底的篮子,啥都往里装。就像喝酒,小酌怡情,喝醉了撒酒疯,那就不是乐,是祸了。”
日头偏西,槐树下的影子拉得老长。村里的孩子们放学了,三三两两地唱着先生教的《诗经》句子,跑过晒谷场。有个小夥子见着心上人,红着脸递过去一束刚摘的野菊,姑娘接过来,没说话,只是低头笑,眼角的余光却瞟着他,像极了“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样子。
马克看着这一幕,突然明白“思无邪”不是没心没肺,是心里干净,像刚耕过的地,没那么多杂草。喜欢就递束花,难过就看看蒹葭,高兴了就唱支歌,不装腔作势,也不藏奸耍滑。
苏拉把晒干的布帛叠起来,轻声说:“其实真情不用学,就像地里的草,你不往它身上泼脏水,它自然长得清清爽爽。《诗经》的好,是它告诉你,别把真情弄得太复杂,越简单,越长久。”
先生合上书卷,夕阳的光落在书页上,那些古老的字句仿佛活了过来,像谷场上的风,带着麦香,又像河里的水,清清爽爽,漫过人心头。远处传来牛哞声,是农人们赶着牲口回家了,日子就像这《诗经》里的句子,平平淡淡,却藏着说不尽的真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