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馆的窗台上摆着盆蒜苗,嫩黄的芽子顶着水珠,是苏拉昨天从家里带来的。迪卡拉底捏着颗生麦粒,在指间搓得沙沙响,忽然往蒜苗根上一撒:“你们看,这麦粒埋在土里,只要有水有土,总能冒出芽来。”
马克正对着《孟子》里“人之初,性本善”那行字犯愣,闻言嗤笑一声:“麦粒是麦粒,人是人。上次我看见俩小孩抢玩具,打得鼻青脸肿,那也叫‘性本善’?”他把书包往桌上一甩,拉链没拉好,滚出个皱巴巴的漫画本,“我看《三字经》里说‘苟不教,性乃迁’才对,人天生就带点坏水儿,不管着就得跑偏。”
苏拉把蒜苗往阳光里挪了挪,指尖轻轻碰了碰芽尖:“可我上次在公园看见个三岁小孩,看见小猫咪掉进沟里,急得直哭,还扯着他妈妈的裤腿让救。那小孩没人教他吧?咋就知道心疼猫呢?”她说话时尾音软软的,像怕惊扰了什么。
迪卡拉底从书架上抽了本线装的《孟子》,翻到“孺子入井”那段,指着字念:“‘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孟子说,不管是谁,看见小孩要掉井里,都会吓一跳,都会想拉一把。这不是为了讨好小孩爹妈,也不是为了让邻居夸,就是打心眼儿里冒出来的念头,这就是‘善’的种子。”
马克摸出手机,翻出段新闻视频:有人掉进冰湖里,好几个路人跳下去救,其中还有个大爷,自己冻得直哆嗦,还在往岸上推人。“这倒是,”他咂咂嘴,“要是没那点恻隐之心,谁愿意大冷天往冰水里跳?”可他又皱起眉,“那坏人呢?偷东西的,骗人的,他们心里就没这颗种子?”
“种子也得有土有肥才能长啊。”迪卡拉底指着窗台上的蒜苗,“你看这芽子,要是天天晒不着太阳,浇不上水,迟早得蔫了。人也一样,要是从小就没人教他啥是对啥是错,净看着些偷鸡摸狗的事,那颗善种子,说不定就烂在土里了。”他从抽屉里拿出张老照片,是个土坯院子,门口有个妇人正牵着小孩的手往外走,“这是‘孟母三迁’的画,孟子小时候住坟地边,就跟着学哭丧;住集市边,就跟着学叫卖;最后搬到学堂边,才跟着学念书。环境就是种子的土。”
苏拉忽然想起自己的表妹,小时候总爱抢别人的糖,表妹妈总说“孩子小,不懂事”,从不正经管。后来上小学,表妹偷了同学的橡皮,被老师找家长,她妈还跟老师吵,说“多大点事”。“现在表妹总爱占小便宜,同学都不爱跟她玩。”苏拉叹了口气,“她的种子,是不是被她妈那土给埋坏了?”
“也不能说坏了,顶多是长得歪了。”迪卡拉底把照片放回抽屉,“孟子说‘求其放心’,就是说那颗善种子可能被贪念、被懒怠给盖住了,得自己把它找回来。就像你表妹,要是哪天她占小便宜时,突然觉得心里不舒坦,觉得丢人,那就是种子想发芽了。”
马克掏出个皱巴巴的作业本,上面有个红叉,是他上次抄同桌作业被老师抓的。“我当时就觉得挺丢人,脸烧得慌,后来再也没抄过。”他挠挠头,“这算不算找着‘放心’了?”
“算。”迪卡拉底笑了,“那烧得慌的感觉,就是你的恻隐之心在提醒你——这么做不对。孟子说‘养浩然之气’,就是让这感觉越来越灵,越来越强,强到看见不对的事,哪怕没人说,自己也能挺腰杆站出来。”他指着窗外的老槐树,“你看这树,根扎得深,狂风暴雨也吹不倒。那‘浩然之气’,就是人的根。”
苏拉忽然想起小区里的张爷爷,退休前是警察,现在天天在小区巡逻,看见小孩乱跑就喊两句,看见谁门口堆了垃圾就帮忙清了。有人说他多管闲事,他总说“看着不舒坦”。“张爷爷的‘浩然之气’,是不是就很足?”她眼睛亮起来,“他心里那杆秤,比谁都清楚。”
马克想起自己的爷爷,一辈子当木匠,有次给人做柜子,多算了人两块钱,回家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凌晨就骑着车把钱送回去了。“我爷爷说‘手艺人得有良心,亏心钱不能赚’。”马克摸着下巴,“他这算不算‘养气’?”
“算最好的养法。”迪卡拉底拿起《孟子》,翻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那页,“这气不是吹出来的,是在一件一件正经事里磨出来的。不贪不该得的钱,不做不该做的事,哪怕别人都在做,自己也能守住本份,这气就越来越壮,跟老槐树似的,能遮风挡雨。”
窗台上的蒜苗又长高了点,嫩黄的芽尖透着股犟劲儿。苏拉把自己的橡皮往马克桌上推了推:“上次你橡皮丢了,用我的吧。”马克愣了下,从书包里摸出颗糖塞给她:“谢了,这个给你,我妈刚给买的。”
迪卡拉底看着两个孩子,忽然觉得孟子说的“性善”,其实就藏在那点烧得慌的愧疚里,藏在看见别人难处时那点揪心的疼里,藏在明明可以偷懒却偏要守规矩的犟劲儿里。那善的种子,从来都不缺,缺的是愿意浇水、愿意施肥、愿意看着它慢慢长大的耐心。
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在《孟子》的书页上,“性本善”三个字被晒得暖暖的,像颗刚从土里冒出来的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