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郡。
楚芮的密报刚递到御驾行营,隋帝杨广便即刻下令改道,銮舆队伍星夜兼程,终于在第二日抵达了这座北疆重镇。
雁门郡坐落于隋国北境,大致涵盖如今的忻州北部 —— 代县的烽火台、繁峙的峡谷、五台的峰峦、原平的河谷,都在其辖内。它像一枚楔子嵌在恒山与五台山之间,牢牢扼守着中原通往塞北的咽喉 —— 那道被古人称作 “勾注塞” 的雁门关,自古便是游牧民族南下的必经之路,亦是中原王朝抵御朔风的第一道屏障。
境内群山如聚,峡谷纵横,地势险要得如同天造地设的堡垒。尤其是雁门关,两侧峰崖壁立,关楼雄踞隘口,真真是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里既是金戈铁马的军事要塞,关下的互市又常年车水马龙,成了胡汉贸易的重要节点,刀光与商机在此奇异地交织。
只是此刻的雁门郡城,却透着几分兵临城下的紧张。城内原有守军不满三千,皆是久戍边疆的老兵;杨广御驾带来的一万五千禁卫,虽甲胄鲜明,却多是京畿子弟。两下相加,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万七千兵马,守城尚显拮据,更别提主动出击了。
杨广立于郡衙的箭楼之上,望着城外连绵的山影,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栏杆。北风卷着沙尘掠过城头,吹动他明黄的龙袍下摆,也吹来了远方隐约的马蹄声 —— 那是突厥铁骑正在逼近的信号。
煮熟的鸭子竟眼睁睁飞了。
这变故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隐忍多年、又足足筹谋了数月的始毕可汗怒火中烧。帐内的铜灯被他一脚踹翻,灯油泼了满地,映着他狰狞的面容。
这些日子,他按兵不动,熬走了隋军的锐气,探明了杨广行程,连围猎的罗网都已收紧,却没想在最后一步被人搅了局。
“废物!都是废物!” 始毕可汗攥紧拳头,狠狠砸在案几上,镶嵌宝石的弯刀被震得跳起,“是谁,是谁走漏的消息!” 他像头被激怒的雄狮,在帐内焦躁地踱步,喉间发出沉闷的咆哮,吓得帐外的亲卫大气不敢出。
许久,帐内的怒吼渐渐平息。始毕可汗扶着案几喘息,眼底的狂躁褪去,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他猛地抬头,对传令兵沉声道:“传我命令 ——”
“左翼五千骑,即刻攻取崞县、繁峙,断雁门后路!”
“右翼八千骑,封锁勾注塞,不许放一个隋兵出去!”
“其余将领,各带一万精骑攻取附近城池。”
最后,他抽出腰间弯刀,刀锋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余下五万铁骑,随本汗直扑雁门!杨广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本汗要让他知道,草原的雄鹰,从不会空手而归!”
军令一下,整个突厥大营瞬间沸腾。马蹄声、号角声、甲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五万铁骑如黑色潮水般涌出,朝着隋帝御匆匆逃走的方向滚滚而去。
始毕可汗的大军像嗅到血腥味的狼群,紧跟着杨广的屁股后面扑来。
前脚御驾刚踏入雁门半日,后脚突厥铁骑便已兵临城下,黑压压的突厥大军迅速展开,连天空都被遮去了大半。
“攻城!” 始毕可汗的怒吼在旷野上回荡,话音未落,数万突厥兵便如潮水般涌向城墙。大军后方的投石机也在紧张的组装着,很快夯土筑成的墙体开始震颤,砖石碎屑飞溅如雨;弓箭手藏身盾阵之后,箭矢如密雨般射向城头,逼得隋军兵士只能缩在垛口后暂避。
雁门城里,气氛凝重得像块浸了水的铁。一万七千守军分守四门,甲胄上的锈迹还没来得及打磨,手里的长矛却握得死紧。粮仓里的存粮仔细算过,只够撑二十天,城头上的滚木礌石也见底得快,每个兵士都知道,这城一旦破了,便是玉石俱焚的下场。
就在东门战事最急时,杨广的明黄龙旗出现在城楼。他一身铠甲,虽面带倦色,眼神却异常锐利,走到垛口边,望着城下汹涌的敌兵,忽然扬声道:“诸位将士!今日与突厥贼寇,唯有死战!” 他指向城下:“能斩将夺旗者,朕封他为万户侯!能守住此城者,皆赏锦缎百匹、良田千亩!” 最后,他攥紧拳头,声音掷地有声,“朕在此立誓,只要能守住雁门,日后绝不再征高丽!”
“陛下万岁!”“誓死守城!” 城头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
先前压抑的士气骤然高涨,兵士们像换了个人似的,顶着箭雨探出身子,将滚油劈头盖脸浇下去,热油溅在突厥兵身上,顿时响起一片惨叫;手持长刀的隋兵更是踩着尸身跃上城头,与翻墙而上的敌兵近身肉搏,刀刃碰撞的脆响、临死前的嘶吼、城砖上迸溅的血花,织成一幅惨烈的画面。
夜幕像块浸了墨的布,缓缓罩住雁门城。
始毕可汗望着城下堆积的尸身与断裂的云梯,胸腔里的怒火仍在翻涌,却终究按捺住了 —— 白日的强攻已折损了不少勇士,硬拼不是办法。
他勒转马头,对身边的将领沉声道:“传令下去,今夜暂停攻城。”
随即,他指向城西那片黑黢黢的山林:“让兄弟们进山伐木,连夜赶造云梯,越多越好!明日天亮,本汗要踏平这雁门城!”
突厥兵的欢呼与斧凿声很快在山林里响起,夜风中飘来松木的腥气,那是酝酿着更猛烈攻势的信号。
城头上,厮杀声一歇,隋军兵士们便像被抽走了骨头,一个个瘫坐在地。甲胄沉重地砸在城砖上,有人直接歪倒在箭袋旁,鼾声混着粗重的喘息响起;有人抓过腰间的水囊猛灌,水顺着嘴角流进脖颈,却连擦一把的力气都没有。
从白日到黄昏,他们像钉在城墙上的钉子,此刻骤然松懈,浑身的骨头缝都在疼,唯有望着城下渐渐沉寂的敌营,才敢长长舒出一口气 —— 至少,又撑过了一天。
杨广的龙旗也随着暮色降下城楼。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下石阶,明黄的铠甲沾了不少尘土,鬓角的发丝被汗水濡湿,紧紧贴在额上。往日里挥斥方遒的锐气淡了许多,只剩下掩不住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