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再次踏上北上的路途时,身边多了个身影 —— 正是戎陈恩。
说起来,这桩事竟简单得很。文渊只淡淡说了三句,便让戎陈恩定了主意。
“其一,郑夫人离京时,压根没提过你的去留。”
“其二,以你的身份,李渊本就巴不得顺水推舟把你打发了。”
“其三,凭我与李家的关系,真开口要个人,他们难道还能不给?”
话里的关节挑得明明白白,戎陈恩听完,只眉头微蹙着默了片刻,再抬眼时便点了头。于是乎,这位一身武艺的汉子便收了行囊,屁颠屁颠地跟在文渊身后,踏上了北上的路。先前那点拘谨早没了影,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利落,倒比寻常人想象中多了几分 “说走就走” 的洒脱。
至于和世家合作的事,文渊半点不担心。
要知道,他那四妹珈蓝,本就是天生的商业奇才,尤其精于数算,账面上的弯弯绕绕,到了她跟前无不昭然若揭。文渊心里笃定:就凭珈蓝这本事,那些浸淫商道多年的老家伙,还能从她手里讨去半分便宜不成?说不定还会有意外之喜。
说起来,这戎陈恩倒是个实打实的闷葫芦性子。
玄机子一路上绞尽脑汁逗他说话,或拿江湖趣闻打趣,或编些俏皮话调侃,他却总是板着脸,要么 “嗯” 一声,要么 “不必” 二字,最多三言两语便把话头堵了回去。
这般几次三番下来,玄机子终于按捺不住,捻着山羊胡仰天长叹:“哎 —— 纵有千言万语,更与何人说!”
这副故作悲戚的模样,惹得文渊先笑出了声,连一直默立一旁的青衣也忍不住抿起了嘴角,便是那素来沉肃的戎陈恩,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眼底似有微光一闪而过。
这一日,四人来到马邑城外的互市。这里的互市已经很有些繁荣的样子,四人找了个酒肆把马匹交给小二,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此时晨雾还没散,却被一阵急促的驼铃撞开了口子。三十余头双峰驼踏着沙砾走来,驼峰上的波斯锦在晨光里泛着暗金,领头的粟特商人掀开尖顶帽,高鼻深目的脸上沾着星点霜花 —— 他靴筒里还藏着从敦煌带来的通关文牒,朱红的 \"隋\" 字在羊皮纸上洇出晕染的痕迹。
市栅内早已排开百十个货摊。穿圆领袍的隋商正用骨尺量一匹蜀锦,金线织的凤凰在他掌心扑腾;隔壁突厥牧人的帐篷前,几匹铁青马正甩着尾巴,马鞍上镶嵌的绿松石映着朝阳,像极了草原上的海子。\"两匹锦换一头犍牛!\" 穿翻领胡服的汉子用生硬的汉语嚷嚷,手里的羊鞭敲着货摊的木柱,震得摊上的葡萄干簌簌往下掉。
互市监的小吏踩着木屐穿梭其间,腰间的铜鱼符叮当作响。他停在胡姬的香料摊前,鼻尖萦绕着安息茴香与乳香的混气 —— 那胡姬正用银刀剖开颗波斯石榴,猩红的籽实滚落在鎏金盘里,引得穿绿裤褶的少年踮脚张望。\"验过文书了?\" 小吏拍了拍摊主的账本,上面用突厥文和汉文并排写着 \"麝香十两,换瓷器五件\"。
斜对面的酒肆前,几个吐谷浑人正围着陶罐豪饮。皮囊里的马奶酒泼在沙地上,混着隋商打翻的茱萸酒,酿出股奇异的辛辣香。穿紫袍的市令踱过来时,正撞见个党项老者用狼牙换了柄隋制横刀 —— 那老者抚摸着刀鞘上的缠枝纹,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的狼头刺青,引得周围一片哄笑。
文渊眼前浮现去年在此杀人时的情景,与如今的热闹情景对比宛若隔世。他轻叹一声:“哎!这样多好。”
日上三竿,最热闹的要数珠宝摊。于阗玉在锦垫上泛着羊脂白,波斯的琉璃珠被阳光照得透亮,竟映出七色彩虹。一个隋地货郎趁机举起面铜镜,镜背的 \"仁寿三年\" 铭文还带着錾刻的新痕,立刻有个穿回鹘裙的妇人凑过来,用一串东珠换下铜镜,转身就对着镜面抿了抿唇上的胭脂 —— 那胭脂是长安货,此刻正与她鬓边的狼尾花相映成趣。
文渊朝青衣递了个眼色,又冲酒肆里的两位探子颔首致意,便带着她推门而出。
两人并肩走在熙攘的市集上。青石板路被往来脚步磨得发亮,两旁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油饼摊的香气混着骡马的鼻息漫在风里,远处还有孩童追跑的嬉闹声。
文渊走着走着,指尖不经意间勾住了青衣微凉的手,掌心相贴的瞬间,他望着眼前这烟火气十足的光景,声音轻得像被风拂过:“若能一直这样,守着这人间烟火过一生,该有多好。”
青衣指尖微蜷,反将文渊的手攥得紧了些。她侧过脸,眼尾扫过他绷紧的下颌线,唇角已悄悄漾起一抹促狭的笑,语气里带了点嗔怪的软:“美的你!” 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一刮,“公子,不知你这是哪根筋搭错了,做这般的无病之呻吟?”
话音刚落,她手腕一旋,猛地抽回手。裙角被穿街的风一卷,像振翅欲飞的蝶,她转身就往前跑,跑出去两步,忽然回头朝他扬声,声音里裹着笑,脆生生的:“说起来,公子方才那话 —— 是想和谁守着这人间烟火过一生呀?”
文渊被这突如其来的追问逗得一怔,随即失笑。脚下已迈开步子追上去,望着她在人群里灵活穿梭的背影 —— 发间银簪随步履轻晃,偶有碎发被风拂到颊边,她却不回头,只留个轻快的剪影 —— 他心里漾起一阵暖意。
好久了,真的好久没见她原是这般模样的。不是总跟在身后默立如竹,不是执剑时的肃然,而是像挣脱了束缚的春燕,连跑起来都带着股子雀跃的风,把方才那点怅然,都吹散在满巷的暖阳里了。
隔着半条街的熙攘,文渊瞥见青衣的身影猛地定住了。
她不像寻常驻足那样随意,倒像是被无形的线牵住了脚,脊背挺得笔直,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僵滞。方才跑起来时飞扬的裙角垂落下来,鬓边那缕被风吹乱的碎发也忘了拂去,只一双眼定定望着街角某处,瞳孔微微缩着,连方才跑出来的雀跃气儿都散了,只剩一脸怔忡,像被什么攫住了心神。
文渊心头莫名一紧,闪开身前挑着担子的货郎,几步赶上去。他站在青衣身后,先看了眼她紧绷的侧脸,才顺着她的目光慢慢转过去 —— 只一眼,他便如遭雷击,脚步猛地顿住。方才还漾着暖意的心绪,瞬间被冻成了冰。
周遭商贩的吆喝、骡马的嘶鸣、孩童的嬉闹,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变得模糊而遥远。眼前的一切,竟真的让他忘了言语,只剩彻骨的怔忡,与身前的青衣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