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抬手在斑驳的木门上轻叩了两下,刚落音,就听得半开的栅栏门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谁啊?”
话音未落,那声音又添了几分温和:“侧门开着,进来吧。”
接着,一道佝偻的身影从栅栏门后挪了出来。文渊只匆匆瞥了一眼,那熟悉的灰布短褂、鬓边的霜白,还有微驼的脊背——这是一个老熟人,他不可思议地语气惊喊出声:“老管家?”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他,浑浊的老眼里骤然迸出亮色,猛地睁大如铜铃,手中的扫帚 “哐当” 一声坠在青石板上。他浑身发颤,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小郎君?!你是…… 你是大老爷家的小郎君文渊?”
老管家猛地挺直佝偻了大半辈子的脊背,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襟,目光死死盯着文渊,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句整话。
文渊望着他鬓边更浓的霜白,尽力用平静的语气道:“老管家,我路过都城,顺便来看看。劳烦你进去通报一声吧。”
“哎!哎!” 老管家连连应着,慌乱得差点绊倒门槛,“该通报!该通报!我这就去!” 他踉跄着往院里跑,枯槁的声音却越喊越亮,像含着泪珠子:“老爷!快出来!大老爷家的小郎君来了 —— 是文渊小郎君来了!”
老管家进去足有一炷香的功夫,还没见动静。文渊等得有些心焦,朝青衣与老道递了个眼色,便抬脚往院里走去。
三人刚拐进前厅院落,就见迎面走来一行人。四个精壮仆役抬着一副竹编担架,担架上躺着个形容枯槁的男子 —— 文渊定睛细看,这人其实不过四十上下年纪,只是面色蜡黄如纸,颧骨高耸,头发已白了大半,瞧着竟比老管家还要苍老几分,眉眼间有几分和第五尚相似。担架左侧跟着一对少年男女,男孩约莫十三四岁,女孩稍小些,两人衣着倒还齐整,只是袖口边角磨得起了毛边,洗得发白;右侧则是位中年妇人,穿一身藕荷色锦缎衣裙,料子鲜亮,衬得她眉眼间颇有几分风韵,只是眉宇间凝着层霜,给文渊的感觉有几分恶意。
老管家快步走到文渊跟前,指着担架上的人颤声介绍:“小郎君,这便是您二叔;” 又转向那位中年妇人,“这位是婶婶;” 最后指着那对少年男女,“这是您堂弟文豹,堂妹云影。您大堂兄文龙出门去了,不在家中。”
文渊敛衽作揖,声音温和:“见过二叔,见过二婶,见过堂弟堂妹。”二位少年也急忙还礼道:“见过堂兄。”
担架上的二叔第五欣听得这话,胸口剧烈起伏,神情激动得嘴唇发颤,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二婶见状,不动声色地朝仆役递了个眼色。两个仆役刚要上前搀扶,一旁的文豹已抢先一步,伸手稳稳托住了叔叔的后背,少年手背青筋微显,倒是有几分沉稳劲儿。
“孩子,你…… 你受苦了。” 半坐起身的二叔喉咙里像卡着砂粒,声音嘶哑得厉害,他望着文渊,眼眶泛红,“二叔当年在任上遭流民冲击,伤了身子,这一躺就是四五年…… 大哥过世后,二叔本该担起责任照拂你,可我……”
话未说完,他已重重叹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好容易才顺过几口气,又强撑着道:“孩子,外头风大,走,咱们进厅里细说。”说罢,他还看了看二婶。
“是啊,大侄子。” 二婶上下打量了他们三人片刻,笑着开口,“咱们还是进厅里说话吧。你二叔这身子,已有五年没出过门了,今日一听说你来了,说什么也要亲自出来迎迎。”
这话听得文渊倒有些不好意思,正琢磨着该如何回应,二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大侄子这是从哪里来?此番过来,可是要在府里留宿?”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二叔当即沉下脸,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孩子回了家,哪有往外撵的道理?自然是要住下的。”
文渊眼角余光瞥见,二婶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色,只是没再多说什么。
这时,一旁的云影忽然跑过来,拉住文渊的衣袖,脆生生道:“哥,走,咱们进厅里去。” 说着,她偷偷凑近文渊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哥,那位姐姐长得可真美,跟画里走出来仙子似的!”
文渊笑着抬手,轻轻揉了揉小丫头的发顶,也压低声音道:\"她呀,本就是天上下来的仙子呢。\" 说罢朗声大笑起来,笑声在庭院里荡开。
云影仰头望着他,小眉头拧成个疙瘩,不解地追问:\"可方才我听管家爷爷说,你们是一路同来的呀,她不是嫂嫂吗?怎么又成仙子了?\"
用过一顿简单的晚膳,文渊三人被引至前院的下人房歇脚。那房间狭小逼仄,墙角还堆着半摞杂物,与方才前厅的体面相去甚远。
老道往硬板床上一坐,木床发出 \"吱呀\" 一声呻吟,他斜睨着文渊,用胳膊肘撞了撞他:\"小子,你这二叔家,瞧着倒是有些故事啊。\" 语气里的揶揄藏都藏不住。
文渊只是淡淡一笑,没接他的话茬,转而朝青衣递了个眼色,声音平静:\"奔波了一日,大家都乏了,早些安置吧。\" 说罢便转身推着老道去自己的房间。
天刚蒙蒙亮,文渊便蹲在门房门口的石阶上,就着晨光与老管家闲聊。从老人断断续续的絮叨里,他总算拼凑出二叔家的内情 ——
二叔家的老大第五文龙,原是这位二婶带过来的孩子;而文豹与云影,才是二叔七年前病逝的正室夫人所生的嫡出儿女。如今这位掌家的二婶,本是五叔早年在外结识的相好,正室夫人过世后,她才以妾的身份进了门,渐渐掌了家事。
\"那位性子厉害得很,又刻薄,\" 老管家压低声音,往院里瞥了眼,\"对文豹少爷和云影小姐这对嫡出的,更是没什么好脸色,平日里汤药吃食都克扣着,孩子们受了不少委屈。\" 他叹了口气,\"自打二老爷卧病在床,她更是越发没了顾忌,家里事全由着她性子来。二老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身子骨不争气,又能奈何?\"
文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石阶,晨光落在他脸上,看不清神色,只听老管家又絮叨:\"昨儿个五老爷为了留您住下,跟她呛了两句,夜里就咳得厉害......\"
老管家突然 \"噗通\" 一声跪在文渊面前,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石阶边缘,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小郎君,当年您溺水的事,真不是老奴做的啊!\"
他喉头哽咽着,浑浊的老泪顺着皱纹往下淌:\"老爷过世后,文龙少爷去九江送葬,不知从哪里听说老爷留了笔存银,就天天缠着老奴,逼我想法子把银子弄出来。老奴没应,他就气冲冲回了大兴城。\"
\"过了七八个月,他又偷偷潜回九江,拿着老奴一家老小的性命威胁 —— 说要是不除掉您,就雇凶对您下手,还要把我那小孙子扔进江里喂鱼。\" 老管家浑身发颤,\"其实这也没有让老奴改变心意。然而他又撂下狠话,说要花钱雇凶取郎君性命。老奴思来想去没法子,只得假意应承,暗地里找了个信得过的艄公,想趁夜把您送过江北避避风头。\"
\"可谁知道...... 谁知道那艄公早就被他买通了!\" 老人捶着胸口,悔得肠子都青了,\"船到江心他就动手脚,害得您和出尘,乞儿落了水。小郎君您记不记得小寇子?那时候老奴偷偷给他塞了一千两白银,让他提前过江在渡口等着接您,只求能保您一命啊......\"
说到最后,他几乎泣不成声,额头抵着冰冷的石阶:\"这些年老奴活在愧疚里,日夜盼着能再一次见到你,今日总算能把实情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