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文渊的身影频繁出现在蜀郡各地的阡陌之间。他踏着晨露走访村落,踩着暮色核查田契,指尖划过鱼鳞册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时,总能敏锐地察觉到改革推行中的滞涩 —— 阻力大多盘踞在四个角落:地方官僚阳奉阴违,将田亩账册做得花团锦簇,实则暗地包庇亲族;世家大族仗着根深蒂固的势力,明里抗拒均田,暗地里煽动佃户闹事;豪强地主更是直接将丈量土地的吏员拦在门外,声称 “祖产不可动”;就连些酸腐文人,也聚在茶楼酒肆里摇头晃脑,说什么 “废井田、开阡陌乃是乱政”,用笔墨渲染着 “人心不古” 的论调。
文渊在郡衙的油灯下对着舆图沉思三夜,终于定下新策。
他先让青衣带着亲卫深入各村,将官府印制的《均田令》贴在祠堂墙上,逐条用方言解说给农户听 ——“男丁授田十亩,妇人五亩,缴足赋税便可世代耕种”,直白的许诺像颗石子投进死水,很快激起千层浪。各村农户自发组织起来,拿着祖传的地契与官府核对,那些被隐瞒的田亩、被强占的膏腴之地,渐渐露出了原形。
根基一稳,文渊便挥下了雷霆手段。他亲自坐镇刑场,将三个抗命最凶的地主当众问斩,抄没的家产一半充公,一半分给无地的佃户;又借着核查户籍的由头,将勾结豪强的两名县尉革职查办,枷号示众三日,吓得郡内大小官吏再不敢敷衍。
对付盘根错节的世家,他则用了分化之法 —— 首先颁布了一项“推恩令”,对世家大族以及地主豪绅从内进行分化。对主动献田的家族,保留其族学祭祀的特权;对负隅顽抗的,便以 “隐匿田产、意图谋反” 的罪名,削其族籍,贬为庶民。几场风波下来,那些世代簪缨的家族终于收敛了气焰。
而对那些摇笔杆子的文人,文渊采取了软硬兼施的策略。他在郡城设了 “新政学堂”,邀请王通,王度等认同改革的儒士讲学,凡是能写出《均田利弊论》且言之有物者,皆可入府担任文书;对那些仍在背后诋毁新政的,则命人搜集其贪腐劣迹,编成《秽言录》张贴在城门口,臊得他们再也不敢抛头露面,上蹿下跳。
文渊还在合并之后各村镇设立了治安所加以威慑;兴办免费开智学堂造福于民。这场变革如同一股洪流,自下而上冲刷着蜀郡的旧秩序。文渊再去乡间查看时,只见新开垦的田地里稻浪翻滚,田边地头的农户们,脸上终于有了踏实的笑意。
其实这般雷霆手段,并非文渊的本意。
作为一个浸淫过两千多年历史的穿越者,土地制度的变迁在他脑中如掌纹般清晰 —— 从西周的井田制到战国的 “废井田,开阡陌”;从曹魏的屯田制、西晋的占田制到北魏以降的均田制;再到明清的圈地、更名田,直至近代 “平均地权” 的呐喊…… 这每一次制度更迭的背后,都是一部浸透着血与泪的探索史。
他太清楚中国土地制度演变的核心脉络:
其一,所有权的流转。从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的井田制(国有),到春秋战国铁器牛耕推动下私有产权的确立,后世便始终以私有土地为主导,仅辅以少量屯田、官田等国有形式作为调节。这是历史车轮碾过的必然轨迹。
其二,矛盾的永恒博弈。土地兼并与国家调控,几乎是所有王朝逃不开的宿命符咒。王朝初期往往通过均田、屯田等手段抑制兼并,可一旦吏治松弛、权贵坐大,土地便会像滚雪球般涌向少数人手中,最终制度崩溃,流民四起,引发社会动荡乃至改朝换代。
其三,剥削形式的进化。从井田制下 “借民力以耕公田” 的劳役剥削(助法),到秦汉后的实物地租,再到明清商品经济萌芽后渐兴的货币地租,每一次转变都映照着社会生产力的提升,也暗合着农民人身束缚的松动。
其四,农民地位的觉醒。先秦时期,农民是依附于贵族的 “野人”,形同私产;宋元以降,租佃制普及,农民对地主的人身依附逐渐减弱,有了更多自主选择的空间;而近代以来,直至共产党领导的土地革命,才真正实现了 “耕者有其田”,让农民从土地的附庸,变成了土地的主人。
正因为洞悉这层层叠叠的历史肌理,文渊才深知:土地问题是根,根须若烂了,再繁茂的枝叶也会枯萎。他如今在蜀郡的种种举措,不过是想在这乱世里,为这条颠簸的历史之路,垫上一块稍微平整些的基石。
他还记得自己前世幼年时,土地实行的是国有制。那时的田地分作两种:一是人均两分左右的自留田,地里种出的瓜果蔬菜、杂粮谷物,全归农户自家支配,墙角堆着的红薯、院里晾着的玉米,都是自留田给的踏实;二是集体田,产出悉数上交国家,秋收后队里会按每家出工的 “工分” 多少分配粮食,父亲肩头的扁担、母亲指间的老茧,都系着工分册上的数字。
后来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乡间,集体田被 “分田到户”,各家扛起锄头奔向自家承包的土地,田埂上的笑声都比从前亮堂几分。而在他穿越到这一世之前,土地又渐渐有了新变化 —— 零散的地块被连片整合,出现了规模化的农场,机械取代了人力,昔日的田埂被推平成宽阔的田垄,倒有几分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的意味。
这些鲜活的记忆,像块磨亮的镜子,照得见土地与民生的千丝万缕。文渊望着蜀郡新翻的沃土,忽然明白:无论哪朝哪代,土地制度的变与不变,终究绕不开 “让耕者有其田,让田者尽其力” 这十个字。他最初的构想,本是将土地尽数收归国有,由国家统筹分配 —— 这般制度,既能从根源上遏制兼并,又能集中力量兴修水利、推广新粮,在前世早已被证明有其独到之处。
只是眼下的蜀郡,根基尚浅:世家手里攥着的地契能从街头铺到巷尾,农户对 “国有” 二字还带着骨子里的陌生,连丈量土地的绳尺都未必够数。仓促推行全盘改革,怕是会像强拧未熟的瓜,反惹出乱子。
故而他才退而求其次,先以均田之名厘清田亩、打击豪强,做些不伤根本却能解燃眉之急的变革。
“等这次各地的主事者聚齐了,把改革的利弊得失一条条捋清楚,” 文渊望着案上堆积的各地呈报,指尖在 “巴县佃户暴动”“广汉世家献田” 等卷宗上划过,“看看哪些法子能落地,哪些环节卡了壳,再依着蜀郡的实情,慢慢打磨出一套合身的土地章程来。或者暴力执行国有化。”
窗外的月光漫进书房,照得他眼底的神色愈发沉静 —— 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这土地制度的革新,急不得,却也慢不得。
文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眉宇间浮起几分倦怠。他本就不是个勤谨的性子,反倒带些天生的惫懒 —— 前世不想做事躺在房间里刷刷手机,找三两个熟人喝喝酒,吹吹牛;倒也自在。
谁曾想来到这大隋,竟身不由己地被推着往前跑。
前世身处太平盛世的底层,不愁温饱,偶尔偷些懒也无伤大雅,日子浑浑噩噩却也安稳。可这一世,乱世的刀光剑影悬在头顶,稍有松懈便是万劫不复。他起初不过是想拼命活下去,不曾想一步步打拼下来,竟像被卷入了无形的旋涡,手里攥的事越来越多,肩上扛的责任越来越重,想停都停不下来。
想到这里,他忽然淡淡一笑,摇了摇头,眼里的倦意散了些,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回廊尽头 —— 那里是青衣的房间,窗纸上还透着暖黄的光晕,想来她还在灯下整理文书。
这春熙苑里,或许只有那抹安静的身影,能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松缓些吧。
文渊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暂且拢了拢,身子一歪躺倒在床上。他枕着交叠的双手,双眼睁得滚圆,望着帐顶绣着的缠枝莲纹出神。
脑海里却像生了脚的乱马,不受控制地往前奔 —— 先是前世被网贷催收电话追得寝食难安的日子,那些带着威胁的短信、凌晨三点的骚扰铃声,像附骨的蚊子,嗡嗡地在耳边盘旋;紧接着,又晃过那个淹死在江里的 “第五文渊”,记忆碎片里,红拂女执剑的冷冽侧脸、祁东扛着药箱奔走的背影、珈蓝在佛堂里敲木鱼的剪影,都叠成了模糊的光晕。
恍惚间,身子忽然像坠进了无底深渊,失重感攫住了四肢百骸。他猛地睁开眼,却见青衣正捧着烛台站在床前,黄灵儿举着本账簿在一旁念叨,阿史那芮的弯刀在烛火里闪着冷光…… 眼前骤然一黑,唐连翘的药杵声、燕小九算珠的噼啪声、李秀宁甲胄上的铜环碰撞声,又争先恐后地钻进耳朵。
“唔……” 文渊皱紧眉头,指尖在被褥上抓了抓。他忽然记起自己仰着睡总爱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便侧过身蜷起腿,将半张脸埋进枕头里。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艾草香,是青衣白日里晒过的被褥味道,纷乱的思绪像被这香气安抚住一般,渐渐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