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终县的天空,永远像一块蒙了厚厚灰尘的劣质青玉。风卷着粗粝的砂石,抽打在脸上,生疼。
县外那座名为“卧蟒”的庞大山峦,便是这灰败天地间唯一的“宝地”。山腹之中,蕴藏着令整个王朝都为之垂涎的灵玉矿脉。只可惜,这份天地造化,早已被冰冷的铁蹄踏碎,牢牢锁死在某些人的掌心之下。
矿洞入口,狰狞地开凿在卧蟒山陡峭的岩壁上,如同巨兽贪婪张开的咽喉。重甲士兵如沉默的铁像,沿着狭窄而布满碎石的小径肃立,长矛的尖锋在昏沉天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寒芒,无声地宣示着不容置疑的占有。任何不属于这里的觊觎,都会被这铁与血的荆棘无情绞碎。
矿洞深处,是另一个世界。
浑浊的空气沉重得如同黏稠的泥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尘土和汗水的馊味,以及一种岩石深处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阴冷湿气。
几盏挂在嶙峋岩壁上的油灯,灯芯捻得极小,吝啬地吐着豆大的昏黄光晕,仅仅勉强驱散咫尺的黑暗,反而将更远处嶙峋怪异的岩石轮廓勾勒得如同潜伏的妖魔。灯油燃烧的劣质烟气,混合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佝偻身影的脊梁上。
叮当…叮当…
铁镐、铁钎敲击岩壁的声音单调、沉闷,永无止境地回荡在曲折幽深的坑道里,像一首为矿奴们谱写的绝望哀歌。每一次撞击,都溅起细碎的石屑粉尘,扑在那些被汗水和泥污覆盖的脸上,钻进他们因缺氧而大张的鼻腔。
吴战就在其中一条最狭窄、最低矮的支脉深处。他整个人几乎是匍匐在地上,以一种近乎祭拜的卑微姿态,蜷缩在冰冷的岩石缝隙前。
这里空气更加稀薄,光线几乎断绝,只有远处通道口漏进来的一丝微弱油灯光,勉强映照出他轮廓模糊的侧影。他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麻短褂,被汗水浸透又被岩粉染得灰白,紧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勾勒出根根分明的肋骨。
才混进来一天,他的身体已经“完全不成样子”。
他的双手,布满新旧叠加的伤口和厚厚的老茧,老茧实则是长久兵器所磨,此刻正死死抠着面前一块异常坚硬的暗青色岩壁。指甲早已崩裂、翻卷,指尖血肉模糊,深色的血污混杂着灰色的石粉,结成一层污秽的痂壳。
每一次用力,那十指连心的剧痛都让他腮帮的肌肉剧烈抽搐,但他抠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每一次指尖的剧痛,都像是烧红的针扎进骨髓,让他额角青筋暴跳,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汗水混着脸上的泥灰,淌进他眼角的旧疤里,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他也只是用力眨眨眼,甩掉那点模糊视线的咸涩液体。
他的目标,是岩壁深处隐隐透出的一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润光泽。那光泽,只在他每一次用尽全身力气,指甲缝里渗出新的血珠,狠狠抠下一点粉末时,才昙花一现。这一点点微末的玉屑,便是支撑他像野兽般在这黑暗地狱里活下去的唯一念想——传说中蕴含着一丝天地造化的灵玉粉末,是矿奴们用命换来的、唯一的“偷生”之机。
高兴之余,吴战也是很无奈,有监工时常查看,他还真的不能动用工兵铲。
时间在黑暗的矿洞中失去了意义,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远处监工模糊的呵斥声,提醒着吴战外面还有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的双臂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只剩下机械的、近乎本能的抠挖动作。指尖每一次触碰到那坚硬冰冷的岩石,都像是用钝刀在刮自己的骨头。
视线早已模糊,汗水、血水、泥水糊住了眼睛,眼前只剩下那片顽固的暗青色岩壁,以及岩壁深处那一点微弱得如同幻觉的玉光。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休止的折磨彻底吞噬意识时,右手的指尖猛地一空!
不是抠下粉末的触感,而是一种突兀的、毫无阻隔的下陷感。
吴战浑身一震,那点被疲惫和痛苦压榨到极限的精神猛地被这异常惊醒。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将早已失去知觉的右手手指,痉挛着往那片突然变得异常柔软的凹陷处狠狠探去。
指尖传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触感。
温润。
不是火焰的灼热,也不是玉石的冰冷。那是一种奇异的、仿佛有生命的暖意,如同深埋地底千万年的地乳精华,带着大地母胎的柔和温度,透过他血肉模糊的指尖,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这暖意瞬间驱散了指尖钻心的剧痛,甚至让麻木的手臂都感受到了一丝奇异的舒缓。
吴战的心脏,在那一刹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咚咚!咚咚!那沉重的鼓点声在他自己的耳膜里炸开,盖过了矿洞里的一切杂音。血液骤然冲上头顶,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又猛地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攫住。
他猛地收回手,顾不上指尖淋漓的血污和嵌入的碎石,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将左手那柄边缘都已磨钝的短铁钎狠狠插进那处凹陷周围的岩缝,然后拼死一撬!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蛋壳碎裂的轻响。一小块拳头大小、形状并不规则的物体,带着几缕粘连的碎石,应声从岩壁上脱落下来,滚入他沾满血泥的掌心。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纯粹的温润气息,瞬间包裹了他的手掌。
吴战颤抖着,不顾一切地用破烂的袖口狠狠擦拭着这块“石头”表面的泥土。昏暗中,一点柔光自他掌心幽幽亮起。
那不是灯火的反射光,而是源自石头本身。光晕柔和,如同凝结的月华,又似初春解冻的溪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律动。光晕流转间,石头呈现出一种内蕴的、半透明的质感,核心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如同活物呼吸般的韵律在微微起伏。
玉髓!这就是老矿奴们醉酒后,用敬畏又渴望的语气低声谈论的玉髓!传说中灵玉矿脉真正的精华所在,蕴含着一丝天地初开的原始灵气!
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吴战。他几乎要忍不住低吼出声。他死死攥紧这块温润的玉髓,仿佛攥住了自己翻越这绝望深渊的唯一绳索。那温润的气息透过掌心,沿着手臂向上蔓延,所过之处,疲惫欲死的筋骨似乎都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呻吟,干涸枯竭的身体深处,仿佛久旱的裂土贪婪地吮吸着珍贵的甘霖。
他甚至能感觉到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流,正透过皮肤,极其缓慢地渗入他冻僵的血管里。
希望!从未有过的、炽热到几乎将他点燃的希望!
下一刻玉髓消失不见。
吴战避开有油灯和人声的主坑道,来到一处荒废的小巷道,心神一动,感觉自己丹田之中的异动,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光这一点点收获,吴战已经有些压制不了内心的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