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队伍并没有从正门出发,而是沿着东城紧邻大山的一侧爬山而行,直到所有人身形全部消失,李震才折返,他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不管能否完成任务,只希望他们能够平安归来。
山间密林之间,一行人静默而行,彼此之间的交流完全依赖这段时间默契演练的手势。
时间不长,他们到达一处河水岸边。
河面漂浮着断裂的矛杆、浸透血水的皮甲,还有几具被泡得发胀、面目全非的尸体,随着浑浊的涡流缓缓打转。风从下游吹来,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腥甜和皮肉腐烂的恶臭,狠狠灌入苏定方的鼻腔。
他们伏在汜水东岸一处被炮石砸塌的土垒后面,鹰隼般的目光穿透黎明前最后一层稀薄的灰暗,死死盯在对岸那片广袤得令人窒息的夏军连营。
灯火如倒悬的星河,从脚下浑浊的河岸一直蔓延到目光穷尽之处,与天边微露的晨曦融成一片昏红。营帐层层叠叠,旗幡如林,在凌晨的寒风里沉闷地翻卷。刁斗声、隐约的喝令、战马不安的嘶鸣,还有无数人汇聚而成的低沉嗡鸣,构成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沉甸甸地覆盖着这片染血的土地。
三十万大军!仅仅是默念这个数字,吴战就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这支五十人的小队,小将军交付的这柄淬毒匕首,就要无声无息地刺穿这张巨网,直抵数百里外那个叫“青城”的咽喉之地。
身后传来窸窣的轻响,一个身影紧贴着他伏下,是刘超,一个脸上还带着几分未褪尽稚气,眼神却已淬炼得如同老狼的年轻人。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河水的呜咽吞没:“头儿,都准备好了,弟兄们…就等令下。”
吴战没有回头,只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等。”
他在等风。
因为河岸的风向并不稳定,时而从下游吹来浓重的死气,时而又打着旋儿,卷起岸边的浮尘。
吴战闭着眼,用脸颊去感受那细微的气流变化,八个字沉甸甸压在他心头:“无声穿隙,一击断喉”。他们背负的,是能毒毙奔马的“黑水箭”,是射程远超寻常弩弓的手弩。这是他们唯一的倚仗,也是此行成败的命门——一旦暴露,别说五十人,就是五百人、五千人,也休想从这三十万大军里撕开一道口子。
终于,一丝带着明显凉意的气流,持续地、稳定地从西北方向涌来,贴着河面,掠过他们藏身的断壁残垣,吹向东南方夏军大营的深处。
吴战猛地睁开眼,眸子里寒光一闪。
“走!”
命令低如蚊蚋,却像一道无形的鞭子抽下。
五十条黑影,如同从河岸淤泥里骤然钻出的水鬼,动作迅捷而无声。他们身上披挂着用河泥、草汁反复涂抹过的粗陋伪装,颜色暗沉,与这片被战火蹂躏得焦黑的土地几乎融为一体。
没有人说话,只有轻微的、被刻意控制到极限的脚步声,还有长弓与背后箭囊偶尔摩擦发出的细微刮擦声。他们像一道贴着地面流淌的阴影,沿着被炮火轰得支离破碎的河岸线,逆着浑浊的汜水,向着上游,向着西北方那片被灯火勾勒出的巨大阴影深处,悄然潜去。
第一道无形的铁壁,在距离河岸不到五里的地方横亘于前。这是一片开阔地,夏军的游哨明显增加了密度。
斥候骑兵像梳子一样,在开阔地带来回梳理。马蹄踏在松软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几处制高点上,隐约可见哨兵的身影在走动。
吴战打了个手势,小队立刻像水银泻地般散开,紧贴着几处被炸塌的矮墙残骸,将身体蜷缩到最小。他屏住呼吸,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队五人的夏军步卒,正沿着一条被踩踏出来的小路巡逻过来。
距离不过二十余步,对方警惕的目光扫视着这片废墟。
时间仿佛凝固了。
吴战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也能闻到身边宋涛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汗水和河泥的酸腥气。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搭在了腰间匕首之上。一旦被发现,只有瞬间暴起格杀,但枪声一起,便是万劫不复。
就在这时,一阵强劲的西北风卷过开阔地,卷起漫天沙尘,吹得人睁不开眼。那队巡逻的夏军下意识地侧过身,抬起手臂遮挡风沙,脚步也放缓了。
“上!”吴战心中低喝。
四十九条条身影如同被风沙赋予了生命,趁着这短暂的混乱和视线的遮蔽,以惊人的速度向前窜出!他们不再紧贴地面,而是利用风沙的掩护,压低身形,疾步冲刺,目标是前方数百步外一片被浓烟熏得黢黑的枯树林。那里曾是战场一角,倒伏着不少尸体和损毁的辎重车。
沙尘弥漫,人影在风沙中扭曲变形。
一个落在后面的夏军士兵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样,抹了把脸上的沙土,疑惑地朝那片快速移动的“阴影”望去。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喊。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枝折断的脆响,被淹没在呼啸的风声中。
那夏军士兵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动作瞬间定格。他脸上的疑惑凝固了,眼神迅速涣散,喉咙上,赫然钉着一支通体黝黑、尾羽短促的箭矢!箭头完全没入,只留下一点点不起眼的箭杆末端。
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丝声音,身体便软软地向后倒去,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
旁边的同伴听到动静,回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慌乱下连忙查看 :“老六!你怎么了?”
“风沙迷眼…绊倒了吧?”另一个士兵嘟囔着,并未太在意,催促道,“快走快走,这鬼地方!”
倒地的士兵被同伴拖起,喉咙上的黑点被衣领和沙尘遮掩。队伍骂骂咧咧地继续前行,消失在风沙里。
吴战收回目光,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刚才那电光石火的一箭,是队里最好的射手马在岭在风沙掩护下的杰作。伏长弓特有的蹶张之力,加上特制的轻箭和哑光处理,五十步内,杀人于无形!
四十九人已全部没入那片焦黑的枯树林,如同水滴汇入墨池,再无踪影。只留下开阔地上那具被同伴拖走的尸体,成了他们穿越第一道警戒线的无声祭品。
枯树林并非终点,只是喘息之地。穿过这片布满死亡气息的林地,前方豁然开朗,却又是一片更加令人心悸的景象——昨日大战的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