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女生宿舍。
“唔……”一声极轻的闷哼从坐在椅子上的坂柳有栖齿间溢出,胸口传来尖锐的绞痛,伴随着窒息般的压迫感,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同时穿刺。
她下意识地偏过头,唇瓣褪去了所有血色,泛起不正常的青灰,连说话的力气都被抽干,只能小口小口地喘息,试图从空气中汲取一丝氧气。
视野开始微微模糊,她想抬手扶住桌沿稳住身形,手臂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指尖的冰凉顺着血管蔓延至全身。以往尚能掌控的身体,此刻却像脱缰的野马,心脏的跳动杂乱无章,快得几乎要冲破胸腔,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感。
她缓缓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因痛苦而轻轻颤抖,额前的冷汗滴落在书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即便在这样的剧痛中,她的嘴角依旧倔强地抿成一道冷淡的弧线,没有发出多余的呻吟,只是用仅存的意识强撑着,等待这阵突如其来的缺氧发作缓缓平息。
坂柳有栖已许久没安稳入睡过了,先天性心脏病所带来的钝痛与窒息感,像一张无形的网,日夜缠绕着她的神经。
深夜本是难得的静谧时刻,她却只能借着微弱的台灯光晕,指尖在桌下摸索那只熟悉的银色药盒——那是父亲坂柳成守请的医生给她定制的急救套装,里面装着控制心律失常的普罗帕酮片和缓解缺氧的舌下喷雾。
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边缘时,她几乎耗尽了残存的力气,药盒从抽屉缝隙滑落,“咔嗒”一声撞在床腿上。她弓着背,胸口的绞痛让她忍不住蜷缩起身体,青灰色的唇瓣抿得更紧,硬生生将一声闷哼咽回喉咙。
冷汗顺着脖颈流进衣领,浸透了后背的布料,她用手肘撑着地面,一点点挪向药盒,指甲抠着地板的纹路,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终于够到药盒时,她的手抖得几乎无法打开卡扣。试了三次,指尖才勉强拨开锁扣,几片白色药片滚落在掌心。
她没有喝水,仰头便将药片送入口中,干涩的药粉在舌尖化开,带着微苦的金属味。闭上眼,舌尖抵着上颚,等待药物顺着唾液缓慢吞咽,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钝痛,却依旧保持着均匀的节奏——这是医生反复叮嘱的,慌乱只会加重心脏负担。
片刻后,她摸索着拿起旁边的舌下喷雾,对准喉咙按下喷头。清凉的药剂瞬间弥漫开来,带着薄荷的微辛,稍稍缓解了窒息般的压迫感。
坂柳有栖靠在床腿上,缓缓睁开眼,台灯光晕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睫毛上沾着的冷汗晶莹剔透,却丝毫未减她眼底的冷然。
药物渐渐起效,杂乱的心跳慢慢趋于平稳,尖锐的绞痛减弱成隐隐的坠痛。她抬手抹了把额前的碎发,掌心的冷汗将发丝粘在皮肤上,指尖依旧冰凉,却能勉强握住药盒,将其放回抽屉的固定位置。
坂柳有栖缓缓坐直身体,重新靠在椅背上,视线落在桌前晕着水渍的书页上,嘴角依旧是那道冷淡的弧线,仿佛刚才与死神擦肩的挣扎,不过是深夜里一场微不足道的插曲。
至少疼痛能让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未死去。
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好呢?坂柳有栖凝视着书页上干涸的水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些深浅不一的痕迹。
——分界线——
“孩子天生带着心脏上的缺憾,我们后续肯定会尽全力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但说实话,从病情发展规律来看,她能拥有的完整时光,恐怕难以跨过三十年的门槛。这位先生,你要做好准备。”
这是医生将刚刚出生的坂柳有栖交给坂柳成守时说得话。
尽管医生说得相当隐晦,但这些话给还沉浸在妻子死亡中的坂柳成守一记当头一棒。
子女的诞生本应是一个喜庆的事情,但深爱的妻子意外死在手术台上,而刚刚降临人世的女儿竟患有如此严重的疾病,即使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坂柳成守也不免在那一瞬间被击垮了所有坚硬的铠甲。
他抱着襁褓中不足五斤的女儿,指腹触到她薄得近乎透明的皮肤,感受着那微弱却急促的心跳,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将这脆弱的生命捏碎。
平日里挥斥方遒、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坂柳成守,此刻却浑身颤抖,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像被抽走了所有筋骨。
走廊里的灯光惨白,映得他眼底的血丝格外刺眼,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却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他不能倒下,这是妻子用生命换来的孩子,是他仅剩的念想。
医生的话语在耳边反复回响,“难以跨过三十年的门槛”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死死勒住他的脖颈。
他想起妻子怀孕时,两人趴在摇篮边畅想未来的模样,她笑着说要教女儿弹钢琴、跳芭蕾,说要看着她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嫁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可如今,摇篮还空着,妻子不在了,女儿的生命却被限定了期限。
他低头看着女儿皱巴巴的小脸,她闭着眼睛,小嘴巴无意识地蠕动着,仿佛在寻找母亲的怀抱,那模样让他心如刀绞。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告知。”
坂柳成守终究没有怪罪任何人——既没有怨怼命运的残酷,也没有苛责医疗团队的无力。他知道所有人都尽了全力,但生育本就是在死亡边缘徘徊的事情,即便是现代科技也只是让其减少并没有完全消失。
他只是用尽全力抱紧襁褓,指腹轻轻摩挲着女儿温热的小脸,沙哑的嗓音里带着近乎破碎的坚定:“麻烦你们了,往后……还请多费心。”
医生看着坂柳成守摇摇欲坠的模样,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身为医生的他见惯了生死,医院是世界上情感最复杂的地方。这里每天都在上演新生的喜悦与离别的悲痛,有人因重获健康而欢呼,有人因失去至亲而崩溃,而他能做的,不过是用专业的医术尽可能延续生命,却无力改写命运的定数。
太过感性的人是从事不了这个行业的。
坂柳有栖的童年并不好过,没有同龄孩子肆意奔跑的自由,没有无拘无束的嬉笑打闹,只有无休止的检查、苦涩的汤药和身上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
客厅被改造成临时诊疗区,全球顶尖的医疗设备与孩童玩具格格不入,家庭教师的课程永远穿插着医生的叮嘱——“不可情绪激动”“避免过度思考”“绝对禁止剧烈活动”。
出身在富裕家庭的坂柳有栖是幸运的,至少不必为医疗费担忧,不用为生活而奔波,还有一个爱她的父亲。但她也是不幸的,先天性心脏病的缺陷剥夺了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让她只能生活在一片小小的天地。
这样的生活让她觉得自己只是一具还活着的行尸走肉。灵魂被禁锢在孱弱的躯壳里,连呼吸都成了机械的重复。
她看着窗外掠过的飞鸟,看着庭院里疯长的草木,心底翻涌着近乎绝望的渴望——渴望像常人一样奔跑,渴望为一件事拼尽全力而不必顾虑心脏的负荷,渴望摆脱这具被“先天性心脏病”标签定义的身体。
父亲坂柳成守面对女儿坂柳有栖眼底藏不住的绝望,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这可是他唯一的瑰宝啊。
坂柳成守试过让女儿进入正常的学校就读,像正常的学生一样生活,但不能参加运动,不能与其他同学接触的警告不仅让坂柳有栖失去了结交朋友的能力也使得她被同学们称为“异类”“不合群的家伙”。
父亲费尽心思为女儿争取的“正常生活”,终究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禁锢。同学们的疏远像一层透明的隔膜,将她困在孤独的孤岛,比胸腔里隐隐作祟的钝痛还要沉重。
坂柳成守试过将庭院打理成童话般的花园,请来同龄孩子陪女儿玩耍,却只见坂柳有栖坐在轮椅上,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眼神冷淡地看着那些奔跑嬉闹的身影;
坂柳成守试过暂停所有医疗相关的话题,带她去听音乐会、看画展,可她指尖触碰到琴键的瞬间,却会下意识缩回——医生的“禁止过度用力”像魔咒般刻在她心里。
契机出现在坂柳成守带着坂柳有栖的一次外出,目的地是坂柳有栖闻所未闻的场所:白房。
这所设施并不对外人开放,而坂柳成守也只是因为其作为教育家的身份来观摩里面的教育方式,以此提出改进方式。
白房的建筑隐匿在深山之中,通体由冷灰色合金构成,没有窗户,只有一道厚重的电子门,透着生人勿近的森严。
踏入其中,消毒水味比家中更浓烈,却夹杂着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与低沉的讨论声——这里没有孩童的嬉闹,只有一群年龄相仿的孩子,正围着复杂的棋局、精密的模型与海量的文献,眼神里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锐利。
一位穿着白大褂的负责人接待了他们,语气平淡地介绍:“白房的教育核心是‘极致挖掘潜能’,我们不设限制,只看极限。在这里,输赢是唯一的评判标准,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坂柳有栖坐在轮椅上,目光被不远处的棋局吸引——那是一盘难度极高的棋局残局,两个男孩正激烈博弈,落子果断,眼神里没有丝毫妥协,仿佛每一步都在赌上全部。
那盘棋左侧的男孩身形单薄,穿着统一的白色制服,脸上没有丝毫多余的表情,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唯有棋盘上的黑白棋子能牵动他的注意力。
他落子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每一步都精准地掐住对手的命脉,没有试探,没有犹豫,纯粹得像一把冰冷的利刃。
坂柳有栖的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不是因为病痛,而是被男孩眼底的空茫与锐利所震撼。那是一种近乎“非人”的冷静,仿佛输赢对他而言只是一道需要解出的命题,无关情绪,只论结果。
当对手因一步失误而面露焦躁时,他依旧面无表情,伸手拿起一枚黑棋,缓缓落在棋盘的关键位置,瞬间终结了这场博弈。
“你输了。”男孩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说完便收回目光,开始默默复盘,仿佛刚才的胜利对他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日常。
负责人顺着坂柳有栖的目光看去,颇有些自豪地解释道:“他是这里最成功的作品,也是白房的主人绫小路大人的儿子绫小路清隆,天赋极高没有短板,尤其在博弈与逻辑推演上,没有对手。”
“绫小路清隆……”坂柳有栖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指尖不自觉地蜷缩起来,胸口的隐痛似乎都被这股突如其来的较量欲压过。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像被精密编程的机器,却又在黑白棋子间透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生命力,那是纯粹的、只为突破极限而存在的锋芒。
从那以后,坂柳有栖迷上了下棋。不再是父亲为她挑选的“安全爱好”,而是带着棋局里那股破釜沉舟的执念,将棋盘当作对抗命运的战场。
这项运动无需剧烈奔跑,不必透支体力,没有太大的精神刺激,却能让思维在黑白交错间尽情驰骋,让意志在攻防博弈中野蛮生长——这是坂柳有栖第一次找到与命运对抗的方式,无关身体的孱弱,只论头脑的锋芒。
身体的孱弱似乎换来的是过人的头脑,那些被病痛剥夺的行动自由,都化作了思维驰骋的疆场。
坂柳有栖的棋局愈发凌厉,她总能在瞬间看穿对手的布局破绽,用看似大胆的落子织就密不透风的陷阱,举手投足间透着远超同龄人的冷静与算计。
旁人的棋路在坂柳有栖看来都顾虑太多,要么被过往的定式束缚,要么因患得患失而错失良机。
而她的棋从不求稳健,只追极致——用舍弃局部的“险招”诱敌深入,以看似无理的“奇招”撕开防线,每一次落子都像在刀尖上跳舞,却总能精准踩在胜利的节点上。
就这样,坂柳有栖来到了高度育成这所由他父亲坂柳成守所领导的学校。
已是将近成年的年纪让她可以远离轮椅,只需携带拐杖就可以了。
这让她可以独自穿梭在学校的走廊中,尽管只是短短几百米的路程却令她万分欣喜。
这短短几百米的路程,没有轮椅的束缚,没有旁人的搀扶,只有拐杖与地面的默契共鸣,和她胸腔里蓬勃跳动的心脏。
每一步落下,都意味着她挣脱了命运的一丝枷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独立前行的自由气息。证明她并非活在温室里的易碎品,而是能凭自身意志丈量世界的追光者。
“生命本就该在值得的事情上燃烧,比起平庸地活着,我更愿意在适当的时机绽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