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清晨的薄雾,像一层冰凉的纱,笼罩着南大校园。
林枫刚走出宿舍楼,就被一道身影拦住了去路。
是苏晚晴。
她比三天前更清瘦了,脸色苍白得像一张浸过水的宣纸,但那双总是低垂着的眼眸里,此刻却燃着一簇从未有过的、倔强的火苗。
她没穿往日里那一丝不苟的连衣裙,只套着一件宽大的灰色卫衣,整个人像是终于从那个精致的模具里挣脱,却还带着满身的疲惫和裂痕。
她一言不发,将一个冰凉的U盘塞进林枫手心,金属的外壳硌得他掌心一紧。
“里面有我整理的历年‘家长联谊会’核心成员子女的心理状况追踪数据,还有……我妈和几位校董、教授的私下邮件。”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病后的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却又无比清晰,“陈姨……家里的保姆,她偷偷拷给我的。她说……”
苏晚晴顿了顿,抬眼看向林枫,那眼神复杂得像深海,“她说,你那天晚上做的事,像她年轻时想做却没敢做的。”
林枫握紧了手里的U盘,那小小的存储器仿佛有千斤重。
他能想象到一个在中产家庭里工作多年的中年女人,如何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在深夜的书房里,完成这次小小的、却足以掀起巨浪的背叛。
这不是背叛,这是救援。
他没有多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还好吗?”
苏晚晴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死不了。我先回去了,还没销假。”她转身就走,背影单薄,却不再像过去那样紧绷,反而有种破釜沉舟后的松弛。
林枫没有片刻耽搁,直接拿着U盘去了心理咨询中心。
周医生的办公室里,当数据在电脑屏幕上逐条展开时,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那些冰冷的表格、匿名的案例、私密的邮件,共同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在“精英教育”的光环下,无数个“苏晚晴”正在被无声地碾碎。
周医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沉重。
他沉默了足足五分钟,然后拨通了信息技术部的电话。
“老张,帮我个忙,校园App上给我开一个紧急接口……对,最高权限。”
半天之内,一项名为“树洞计划”的功能在南大校园App上悄然上线。
没有大张旗鼓的宣传,只有一个简单的匿名投稿入口,标题是《我也曾假装坚强》。
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看似平静的深潭,激起的却是滔天巨浪。
当晚,后台数据就爆了。首日投稿量突破三百条。
一条条文字,像一把把沾着血的刀,剖开了南大这所顶尖学府最光鲜的表皮。
“为了保研名额,我连续两年没有回家过年。我妈在电话里说家里一切都好,但我后来才知道,那年我爸做了一场大手术。”
“大二那年,我被父母安排去和一个‘门当户对’的学长相亲。我妈说,优秀的人就该配优秀的人,强强联合,这才是最优选择。我拒绝了,她停了我一年的生活费。”
“高三模拟考,我考了年级第二名。回到家,我爸一句话没说,当着我的面把盛满汤的碗摔在了地上。他说,苏家的孩子,字典里没有‘第二’这两个字。那天,碎掉的瓷片划破了我的脚,我没敢哭。”
李萌萌和林枫一起看着后台不断刷新的留言,只觉得一阵阵心惊。
她喃喃自语:“天啊……原来完美的代价,是这么多人都在沉默地裂开。”这些文字背后,是一个个被“优秀”诅咒的灵魂,他们戴着最完美的面具,内心却早已千疮百孔。
与此同时,苏晚晴也开始了自己的“失控”。
她旷了一节无关紧要的选修课,独自一人跑去市中心一家livehouse。
震耳欲聋的音乐,迷离闪烁的灯光,嘶吼的人群,一切都与她过去二十年的人生格格不入。
她没有挤到前排,只是缩在最角落的阴影里,任由鼓点击打着心脏。
那天晚上,她的朋友圈更新了一条动态,只有一张刻意拍得模糊的舞台光影,配文是:“今晚没记笔记。”
林枫看到时,只是在下面回了四个问号和一个月亮表情,心里却长长地松了口气。
几天后,在流动献血站做志愿者值班时,母亲的视频电话锲而不舍地打了三次,她都按了拒绝,然后回了条信息:“妈,我在跟小组讨论,很重要。”这是她第一次用“学习”当借口,去逃避母亲的掌控。
一个周末的深夜,宿舍楼即将锁门,苏晚晴却主动找上了404。
她手里端着一杯速溶咖啡,袅袅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
她没进门,只是径直走到阳台,在那张饱经风霜的旧椅子上坐下,仿佛已经来过很多次。
宿舍里,张野正用拖把当光剑,和空气斗智斗勇;赵子轩戴着耳机,高唱着听不清歌词的动漫主题曲;陈默则一如既往地沉默,默默修理着接触不良的投影仪。
一片混乱,却又生机勃勃。
“我妈前天问我,最近为什么笑容少了。”苏晚晴吹了吹咖啡的热气,轻声说,“我说,笑多了脸会酸。”
她自己说完,忍不住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和释然。
“她听完,盯着我看了很久。我以为她又要说我态度不端正了。”苏晚晴垂下眼眸,看着杯中旋转的漩涡,“结果,她居然回了一句:‘那你少笑点。’”
林枫愣住了。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强势、完美的女人,在说出这句话时,内心经历了何等的挣扎。
那不是一句责备,也不是许可,那是在坚不可摧的堤坝上,被洪水冲开的一道微小却致命的裂缝。
一丝松动,一丝妥协,一丝笨拙的母爱。
两人沉默了许久,只听得见宿舍里的鬼哭狼嚎和阳台外的晚风。
临走时,苏晚晴已经站到了门口,却又忽然回头,目光扫过404寝室里那片“群魔乱舞”的景象。
“你们404……每天都这么吵,不累吗?”
林枫靠在门框上,摇了摇头:“吵,是因为有人在乎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以前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疼。”
苏晚晴的目光在那片温暖而混乱的灯光下,微微闪动。
她看到张野把拖把不小心甩到了赵子轩头上,两人瞬间扭打成一团,陈默无奈地摇了摇头,默默递过去一卷卫生纸。
她轻声说,像是在问自己:“下次……我能来蹭个床位吗?就一晚。”
林枫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欢迎随时来当‘卧龙凤雏见习生’。”
窗外,天际线已经泛起鱼肚白,像一场温柔的重启,预示着新生。
又过了几天,是一个普通的周二清晨。
林枫被张野的闹钟吵醒,他揉着眼睛习惯性地拿起手机,点开大物课的签到小程序,想看看今天的课堂报告主题。
签到名单里,一片绿色的“已签到”中,一个灰色的名字格外刺眼——苏晚晴,缺席。
他的睡意瞬间消失了。
他走到阳台,清晨的冷风让他彻底清醒。
他皱着眉,点开了手机相册,指尖飞快地划过一张张他与404兄弟们的合照,划过那些随手拍下的校园风景,最终,停留在前几天的一张照片上。
照片的角落里,一个模糊的身影一闪而过。
林枫的瞳孔微微收缩,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将照片放大,反复确认着那个细节,眉头越锁越紧。
胃里,仿佛沉着一块冰冷的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