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雨势滂沱,马车难行,明府祖孙三人一直被困在朱雀街的临窗雅间。
眼见雨势转小,这才动身回府。
较之来时的满怀期许,归途中的明老太太恍若被抽去筋骨般,连片语都懒怠吐出。
来京都前,明卓学识并不差,不然也没法考入明麓书院。便是吊车尾怎么了,这里的学子有几个不金榜题名的?
何况这半年来,明卓格外苦读,便是夫子都夸其勤勉。最后隐晦提及,只要不出差池,秋闱应当困不住他。
许久,她只说了一句。
“卓哥儿下次再考就是了,你还年轻。”
明卓不说话,只低着头。
换成平时,明怀昱是不屑和他一辆马车的。
可眼下,他非要挤进来,见四下里气压沉滞,自觉该当搅动这潭死水。
“祖母。”
明怀昱笑容不加收敛。
“您也别丧。”
“这一次考不中,不是还有下次吗?”
可明老太太到底期望太高,沉沉叹了口气。
明怀昱似忧心:“考生如过江之鲫,会读书的佼佼者数不胜数。他也许次次都中不了。”
明老太太:……
明卓隐忍不语。
明怀昱就很有道理,循循善诱:“您一直都说父亲当年考中,这般出息是明家祖坟冒青烟。可祖坟冒一次就够了,那些长辈在土里老实待着,不可能时常从阴曹地府回来串个门,您说是吧。”
明老太太:……
明蕴和明怀昱是对她有怨啊。
也是,嘴上总道将他们捧在掌心,世间万物皆不能及,可终究是割了宠爱,不是独一份了。
明老太太苦笑,不忍责备。
“兄长。”
明卓蹙眉出声:“你不该开祖宗的玩笑,所言欠妥了。”
明怀昱嗤笑一声:“都这样了,还要教我做人?”
“好了。”
明老太太头突突的疼。
“我乏了,你们都静静。”
她虽没应落榜斥明卓,可从始至终都没对明怀昱冷脸。
明卓不甘心,无可奈何咬咬牙。回去见了明岱宗后,怕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也实在没精力和明怀昱争执。
见他吃瘪,明怀昱便觉畅快。这份酣畅竟一路漾回府邸。
府上的管家迎了上来,他是个人精,正要窥探老太太眉梢眼角的吉凶征兆。
若得喜讯,合府定要欢腾起来。倘落了空,断不敢触主子们的霉头。
等明老太太下马车,他眼眸一闪,连忙往后避让。
眼瞅着一行人入府,管家刚举起袖口拭额,忽有只温厚手掌落在他肩头。
明怀昱:“鞭炮呢?”
管家没想到明怀昱还在,吓得一个哆嗦,忙回禀。
“放在库房。”
怕是见不得天日了。
“那还不取出来!”
“这……这不妥吧。”
“如何不妥了?”
“到底是我阿姐的一片心意,怎可辜负?”
“放起来!”
管家哪敢顶风作案,万不敢从,吓得险些要跪到地上。
“公子可饶了我吧。”
明蕴是这时回来的,搭着映荷的腕子徐徐踏下马车。眼风轻轻一掠,就猜了八成。
“胡闹。”
“谁家没考中,还要放鞭炮,莫不是考糊了脑子,要拿火药味盖过墨臭?”
“这不是让外人看笑话吗?”
明怀昱在明蕴跟前向来乖顺,闻言低头听训。
允安哒哒哒走近。
尊长既已受斥,他为晚辈的,合该跟着领受训诫,这是世家规矩。
他学着明怀昱的样子,低头。
很显然,这种事他做了太多回了。谁让戚锦姝经常惹事!
允安的姿势格外到位,微微躬身谦逊状,手揣在身前。衬的明怀昱不伦不类。
明蕴:……
明怀昱:??
明怀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拍了拍允安的脑袋:“谁教你的?”
允安刚要回话。
明怀昱:“够义气啊!”
“下次我要是被父亲罚跪去祠堂,要不要约一个?”
允安艰难的皱了皱包子脸。
他不想。
于是他当做没听见,蹬着新履,鞋面绣着缠枝莲纹,足尖忍不住翘了翘,慢悠悠打了个旋。
明蕴听不下去,上前把小崽子拉到身后,面无表情锁住明怀昱,后者顿觉后颈窜起细密的寒意。
她转头吩咐管家:“去厨房那边说一声,好酒好菜也不必备了,想来祖母和父亲也没胃口。”
明蕴:“至于那些鞭炮……”
她拉着允安往里走,路过明怀昱轻飘飘道。
“关起门来,门闩落下,谁能看笑话?”
“可买了不少,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怎能因为父亲拜官尚书,就铺张浪费?”
——
明岱宗这会儿快气死了!!!
他官场资历尚欠火候,兼之科场规制森严,试卷批阅与金榜题名者,除却御览之外,知情者屈指可数,自然轮不到他。
故,他只能等消息。
本来觉得板上钉钉的事,可他的卓哥儿没中!
明岱宗顿觉脸面无光。故,明卓跪到他跟前的时候,他不为所动。
“父亲,是儿子无用。”
明卓痛心:“儿子本也以为胜券在握,可不知怎么就……”
他红着眼,半句不敢提卷子早就被墨渍糊了一片,更不敢提是明蕴所害。
明岱宗眉间川字纹深深陷了进去。
“我苦心栽培你,费尽心思让你赴了会诗宴,你说,那些同僚私下如何笑话我?”
“今日这雨砸的人生疼,你祖母的腿方才回屋走路都不成,她为什么出门?你当是赏雨的?”
明岱宗沉着脸:“卓哥儿,我自小栽培的你啊!你儿时诵读至深夜,为父那时公务并不繁重,便在这书房陪着守到深夜!”
明怀昱呢?
和他同桌而食的次数,除却家宴,屈指可数。
母亲怨他偏心,同为骨肉却分厚薄。待卓哥儿与怀昱差距拉大,那怨声才渐次消弭。
明岱宗愈发一意孤行,倒像是非要明卓挣个锦绣前程,方能印证这些岁月里他的抉择没错。
他胸臆间堵着团浊气,呼吸急促:“所有心血,我皆系你一身啊?”
明卓早有应付之策:“是儿子对不住父亲,辜负了祖母。”
“儿子本想着中了,就去庄子里告知阿娘,让她也欢喜,可我……可我……”
见他提及柳氏,明岱宗身形骤凝。到底是心底发虚,自觉理亏,那腔愠怒一点点塌了下去。
“父亲。”
明卓嗓音沙哑:“我想阿娘了。”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明岱宗:???
他骤然大怒。
有人踱步入内。
明怀昱悠哉悠哉提着鞭炮:“我来给父亲报喜了!”
“你押了半辈子的宝,不过是块废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