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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区大院的肃穆被远远甩在身后,冬日的暮色像一块浸了冷水的灰布,沉沉地覆盖下来。回济世堂的路显得格外漫长而沉默。车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在冰冷的车窗上拖曳出模糊而流动的光带,映照着车内三张心事重重的脸。

林晚紧紧挨着苏念坐着,怀里的布欧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凝重气氛,异常安静,只是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偶尔转动一下,警惕地扫过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她一只手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抚摸着布欧光滑柔顺的背毛,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苏念的衣角,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担忧如同藤蔓,在她清澈的眼眸里疯长、缠绕,几乎要满溢出来。她知道那个叫桑坤的降头师有多可怕,更知道苏念即将独自去面对的是什么。

邋遢道士坐在副驾驶,破天荒地没有插科打诨。他歪着头,靠着车窗,乱糟糟的头发在颠簸中晃动,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目光有些发直地望着前方被车灯劈开的黑暗道路,那惯常的玩世不恭被一种罕见的沉凝取代。车厢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直到出租车在老街口停下,熟悉的“济世堂”匾额在昏黄的门灯下显现,这沉默才被打破。

付了车钱,推开那扇沉甸甸的木门,熟悉的、混杂着草药陈香和岁月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家的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众人心头的寒意。天井里一片漆黑,只有堂屋神龛前那盏小小的长明灯,散发着微弱而恒定的豆大光芒,映照着神农氏塑像模糊而肃穆的轮廓。

“呼……”林晚抱着布欧,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一路积攒的紧张都吐出来,但眉宇间的忧虑并未散去。她默默地将布欧放到地上,小家伙立刻轻巧地跃上它惯常趴卧的柜台,蜷缩起来,蓝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发亮,安静地注视着众人。

邋遢道士反手关上大门,沉重的门栓落下,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他像是终于卸下了某种伪装,整个人松弛下来,又变回了那个没正形的邋遢道人。他踢踢踏踏地走到天井中央,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节发出噼啪的轻响。

“哎哟喂,可算回来了!憋死道爷我了!”他夸张地嚷嚷着,打破了屋内的沉寂,声音在空旷的天井里显得有些突兀的回响。他一边嘟囔,一边伸手在怀里那件油腻腻的道袍口袋里摸索着,掏了半天,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只剩下孤零零的两根香烟。

他抽出一根,叼在自己嘴里,用一根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沾着油污的火柴,“嗤啦”一声划燃,凑到烟头上,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了他半边带着胡茬、显得有些疲惫的脸。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劣质烟草辛辣的气息立刻弥漫开来。

然后,他拿着那盒烟,晃悠到正默默将背包放在药柜旁的苏念面前,将剩下的那根烟抽出来,随意地递了过去,动作自然得就像递一颗糖。

“喏,小子,压压惊。”邋遢道士的声音带着点烟熏的沙哑,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腔调。

苏念的动作顿住了。他抬眼,看着邋遢道士递到眼前的香烟,又抬眼看向道士那双在烟雾后显得有些迷蒙、却又异常清醒的眼睛。他很少在林晚面前抽烟,几乎从未有过。林晚也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一幕。

短暂的沉默。天井里只有火柴梗掉在地上轻微的“啪嗒”声,和邋遢道士“吧嗒吧嗒”吸烟的声响。

苏念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底深处有复杂的光芒闪过。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根烟。动作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邋遢道士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将手里那快要燃尽的火柴梗凑了过去。橘红的火苗再次跳跃,点燃了苏念指尖的香烟。烟草燃烧的微光,映亮了他年轻却已刻上沉重线条的脸庞,和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凝重。

苏念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灼烧的刺激感,随即是一种奇异的、带着苦涩的麻痹和放松。灰白色的烟雾从他唇齿间缓缓溢出,缭绕上升,融入济世堂沉沉的黑暗里。

“小子,”邋遢道士自己也吐出一口浓浓的烟圈,声音在烟雾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脸上的嬉笑收敛了几分,透出一种罕见的认真,“这次……是真没法跟你去了。”

他抬起夹着烟的手,指了指天花板,又指了指脚下,动作有些粗鲁,却带着一种玄奥的意味。

“命数这玩意儿,邪性得很。你这‘十八死劫’里蹦出来的‘人劫’,就像老天爷给你量身定做的磨刀石,只能你自己个儿去磨。道爷我要是硬掺和进去……”他摇了摇头,烟灰簌簌落下,“嘿,指不定会扯出什么更离谱的幺蛾子来。因果纠缠,变数丛生,到时候别说磨刀了,搞不好连刀带人一起给卷没了,这次只能靠你自己了。”

他的话,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苏念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侥幸。其实他何尝不明白?从陆衍说出“旁人无法代劳,也不该代劳”那一刻起,他就清楚,这是独属于他苏念的战场。没有援军,没有退路,只有他自己,和他悬壶一脉的宿命。

苏念又吸了一口烟,烟雾笼罩着他的眉眼,让他的表情显得更加模糊而坚毅。他没有看邋遢道士,目光落在神龛前那点微弱的长明灯火上,仿佛在汲取某种古老的力量。他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那动作沉重而清晰。

林晚站在一旁,看着苏念沉默地抽烟,听着邋遢道士那看似随意却字字千钧的话语,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指甲掐进了自己的胳膊。担忧、恐惧、无力感……种种情绪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只能看着,只能担心,却什么也做不了。这种认知让她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她默默地走到柜台边,将似乎感受到她情绪而有些不安的布欧重新抱进怀里,仿佛抱着一个能给她带来些许慰藉和力量的源泉。布欧温顺地在她臂弯里蹭了蹭,发出细微的呼噜声,蓝眼睛却越过林晚的肩膀,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烟雾缭绕中的苏念。

“嘿嘿,别苦着个脸嘛!”邋遢道士像是突然又切换回了逗比模式,用力一拍苏念的肩膀,差点把他拍了个趔趄,“道爷我虽然不能跟你去砍人,但给你压阵还是可以的!你只管去干他娘的!要是真栽了……”他顿了顿,挤眉弄眼,“道爷我保证,逢年过节给你多烧点纸钱,再给你念几段往生咒超度超度,让你下辈子投个好胎,不用再遭这‘十八死劫’的罪!怎么样,够意思吧?”

这混不吝的“安慰”让林晚气得跺了跺脚,眼圈更红了:“道长!你胡说什么呢!”

苏念却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短暂的笑。他掐灭了手中还剩一小截的烟蒂,火星在冰冷的地砖上挣扎了一下,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点焦黑的痕迹。

“谢了。”苏念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他不再理会邋遢道士的插科打诨,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我……去准备点东西。”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苏念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在黑暗中站了很久,很久。只有他自己能听到,胸膛里那颗心脏,如同擂鼓般沉重而有力地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宣告着决战的临近。

许久,他才走到书桌前,拧开了那盏散发着昏黄光晕的旧台灯。柔和的光线驱散了一小片黑暗,照亮了桌面上摊开的几样东西。

那本颜色古旧、书页边缘都已磨损泛黄的《九厄毒经》。他小心翼翼地翻开,指尖拂过那些墨迹深沉、记载着各种奇毒异蛊、以毒攻毒之法的蝇头小楷。他需要找到能克制尸傀阴毒、又能最大程度发挥赤阳砂等破邪材料威力的辅助配方。他的目光在几味标注着“剧毒”、“慎用”的药材名称上停留,眼神专注而冰冷。

那份来自盘龙坳老支书的《守山书》手抄本。他快速翻阅着,寻找其中可能对潜入、破坏邪阵、或者临时布置一些简单防护法门有用的山野秘术和风水禁忌。虽然驳杂,但某些细节或许能在关键时刻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最后,是那张陆衍亲手绘制的、带着墨香的宣纸。上面清晰的坐标、时间、以及那些针对桑坤弱点的破邪之法,如同作战地图般烙印在他脑海中。西南坤位,金鸡落井,近水囚笼,秽气深藏……每一个词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神经上。子夜时分,阴气转盛,邪法躁动,雷霆击之!这是陆衍为他选定的最佳战机!

苏念的目光最终落在书桌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个深色的、由某种坚硬兽皮鞣制而成的针囊。他伸出手,轻轻解开系绳。针囊内,数十根长短不一、闪烁着冰冷寒芒的银针整齐地排列着。针尖锐利,针身细如毫发,在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内敛而危险的光泽。这些,是他苏念的剑,是他悬壶一脉渡魂医的依仗!

他伸出食指,指尖萦绕起一丝极其微弱、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色气流——淬厄星力。这丝气流如同拥有生命般,小心翼翼地缠绕上一根三寸长毫针的针身。随着星力的注入,那原本冰冷的银针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灵性,针尖处一点微不可察的星芒一闪而逝。淬厄星力,既是化解灾厄的生机,亦是诛灭邪祟的锋芒!他要将每一根针,都淬炼成足以洞穿邪魔的利器!

窗外,夜色如墨,万籁俱寂。只有济世堂这间小小的斗室里,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年轻的身影,正沉默而专注地打磨着他的武器,为即将到来的、一个人的战争,做着最后的准备。空气中弥漫着草药陈香、纸张墨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铁与血的决绝气息。

***

夜深了。

济世堂彻底陷入了沉睡般的寂静。天井里一片漆黑,只有神龛前那点长明灯,依旧执着地燃烧着,散发着微弱而恒定的光晕,如同黑暗海洋中一座孤独的灯塔。

苏念房间的灯早已熄灭。连廊下,邋遢道士不知何时已裹着他那件油腻的道袍,蜷在藤椅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一只脚还耷拉在椅子外面。

林晚睡在里间的床上。连续的精神紧张和深深的担忧让她疲惫不堪,此刻也终于沉入了并不安稳的梦乡。她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依旧微微蹙着,仿佛承载着化不开的愁绪。一只手臂露在被子外面,白皙的手腕上,那串由一节节温润养魂木打磨而成的手链,在黑暗中散发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

那串养魂木手链上,其中一颗珠子内部,极其微弱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闪过了一道细若发丝的金色光芒!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与此同时。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宏大、苍茫、又充满了无尽慈爱与生机的意志,如同跨越了无尽时空的河流,悄无声息地降临在济世堂的上空。这意志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它包容万物,如同承载一切的大地,又带着母性的温柔光辉。它并未惊动沉睡的万物,只是如同月光般,轻柔地笼罩了整个济世堂。

这意志的核心,一道仿佛由最纯净的、孕育生命源初之息凝聚而成的目光,穿透了瓦片,穿透了黑暗,如同两束无形的、温暖的光柱,轻轻地、专注地落在了天井角落——那个用旧竹篮和软垫做成的、属于布欧的猫窝上。

此刻的布欧,正蜷在软垫里,睡得正熟。雪白蓬松的长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像一个毛茸茸的雪球。在睡梦中,它似乎还无意识地咂了咂嘴。

然而,就在那道充满慈爱、如同大地母亲般浩瀚的目光落在它身上的刹那!

沉睡中的布欧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在黑暗中如同两颗幽蓝星辰的猫眼,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锐利光芒!那不再是平日里的清澈无辜,而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被更高层次存在注视时本能激发的警觉与……敬畏!它全身的毛发虽然没有炸起,但每一根都仿佛绷紧了,小小的身体僵直,蓝宝石般的瞳孔缩成了两条细线,死死地“盯”着虚空中那道它无法看见、却能清晰感知到的意志源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充满了震惊与警惕的“呜……”声。

“咦?”

一个温柔得仿佛能抚平世间一切伤痛、又带着一丝古老回响的女声,直接在布欧的意识最深处响起。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烙印在它的灵魂之中。

“好纯粹的白虎杀伐血脉……虽然稀薄得如同风中残烛,几乎被这凡俗的躯壳彻底掩盖……”那声音带着一丝讶异,更多的是一种看到璞玉般的欣喜,“在这末法尘埃之地,竟还能见到当年本座座下,西方庚金之主的一丝遗泽?小家伙,你的来历,倒是有趣。”

西方庚金之主——白虎!

这两个名字如同惊雷般在布欧懵懂的意识里炸开!它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双蓝眼睛里充满了茫然、震惊,还有一种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无法言喻的悸动与共鸣!它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这两个名字让它灵魂都在震颤!

那道慈爱的意志仿佛能读懂它灵魂的悸动,声音变得更加柔和,如同春风拂过初生的嫩芽:“莫怕。吾非敌。”

“吾乃‘娲’,寄魂于此木,护持此女,亦是此间因果一环。”那意志轻轻扫过林晚手腕上的养魂木手链,“今日有感,此间劫气升腾,煞星隐现,与这少年命格纠缠,死生一线。”意志的焦点似乎穿透了墙壁,落在了沉睡的苏念身上,带着一丝洞悉命运的悲悯。

随即,意志重新回到布欧身上,带着一丝了然与奇异的赞叹:“而你……小家伙,你与他朝夕相伴,气息交融,竟也在不知不觉间,沾染了他一丝‘天命’的气息……虽如浮萍附于巨舰,稍纵即逝,却也让你与这滚滚红尘、与这少年命中的劫数,有了斩不断的牵连。”

布欧眼中的茫然更甚,它听不懂什么“天命”、“牵连”,但它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声音中提及苏念时,自己内心深处涌起的强烈依赖和守护的冲动。

“天命纠缠,福祸相依。小家伙,好自为之。”娲的声音如同古老的箴言,带着某种预言般的深意。

话音落下,并未给布欧任何思考的时间。

虚空中,那道充满慈爱、孕育生机的意志核心,骤然分出了一缕!这一缕意志不再是单纯的注视,而是化作了一股实质性的、温暖如春日暖阳、却又蕴含着难以想象磅礴伟力的金色能量!这股能量如同拥有生命般,在虚空中微微盘旋,随即化作一道肉眼根本无法看见、甚至连空间都未曾泛起丝毫涟漪的金色流光,精准无比地、轻柔地注入了布欧小小的身躯!

嗡——!

布欧的身体猛地一震!

并非痛苦,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源的升华与充盈!那股温暖而磅礴的力量瞬间流遍它的四肢百骸,每一个细胞都在欢欣雀跃地颤抖、吸收、蜕变!

它体内那稀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沉睡在血脉最深处、来自远古西方庚金之主的白虎血脉,如同被投入滚烫星火的枯草,瞬间被点燃、激活!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是死寂的尘埃,而是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却真实不虚的、带着凛冽杀伐之气的金白色光芒!

它的骨骼发出极其细微、只有它自己能听到的“噼啪”轻响,仿佛在经历着某种重塑,变得更加坚韧;它的肌肉纤维变得更加凝练,蕴含着远超普通猫科动物的爆发力;最明显的变化是它的爪尖和牙齿,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透明的金芒在尖端一闪而逝,带着一种无坚不摧的锋锐感!它那双原本只是清澈幽蓝的眼睛深处,此刻仿佛沉淀了点点细碎的金砂,在黑暗中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兽性的威严与灵性!

这股蜕变的力量来得快,去得也快。仅仅几个呼吸的时间,那注入体内的磅礴金色暖流便彻底融入它的血肉骨骼,消失不见。布欧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轻了很多,又仿佛沉重了很多,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感,五感也变得异常敏锐,黑暗中济世堂里最细微的尘埃飘落声、远处老街下水道里老鼠的窸窣声、甚至隔壁房间苏念沉睡中均匀而有力的心跳声,都清晰地传入它的耳中!

“喵……”布欧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带着困惑、惊奇、还有一丝本能的兴奋的低鸣。它低头,看着自己毛茸茸的小爪子,试着轻轻弹出利爪——黑暗中,爪尖似乎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寒芒。

“造化已赠,前路自择。”娲那温柔而浩渺的声音最后一次在布欧意识中响起,带着一丝期许,随即如同潮水般退去,那笼罩整个济世堂的宏大慈爱意志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布欧抬起头,蓝金色的猫眼望向虚空,那里已是一片沉寂的黑暗。它又扭头,隔着墙壁,“望”向苏念房间的方向,小小的猫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超越了懵懂宠物、近乎人性化的凝重与守护的决心。它轻轻地、无声地从猫窝里站起身,走到天井中央,蹲坐下来,如同一个忠诚而警惕的小小哨兵,沐浴在神龛长明灯微弱的光晕里,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那雪白的身影,在寂静的济世堂中,竟隐隐透出一股初生的、属于百兽之王的孤傲与……锋锐!

这一夜发生的一切,悄无声息。沉睡的苏念、鼾声渐起的邋遢道士、眉头微蹙的林晚,无人知晓。只有那盏长明灯,和灯下那只仿佛脱胎换骨的小猫,默默地见证着。

***

时间在紧张而压抑的筹备中悄然流逝。

接下来的两天,济世堂的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苏念几乎足不出户,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或者泡在药房。空气中弥漫着越来越浓郁的、各种药材混合熬煮的奇异气味,时而辛辣刺鼻,时而苦香弥漫,甚至偶尔会飘出一股令人心悸的腥甜。

他在按照陆衍图纸上的配方,结合《九厄毒经》的记载,精心调配那份用来焚烧桑坤巢穴污秽根基的破邪之物。赤阳砂性烈如火,如同烧红的炭粉,需要极其小心地处理;雄鸡血必须取自刚宰杀、阳气最旺的公鸡;朱砂研磨成最细腻的粉末;再辅以几味驱邪避秽的烈性药材……最后,他以自身精纯的淬厄星力为引,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材料融合、凝练。整个过程容不得半点差错,稍有不慎,不仅药效全失,更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危险。每一次星力的注入,都让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除了配药,便是练针。天井的青石板上,他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九厄针经》中记载的杀伐针术。身影飘忽如鬼魅,指尖星芒流转,银针破空之声如同细微的蜂鸣。他的眼神冰冷专注,每一次抬手,每一次刺出,都带着一股决绝的杀意,仿佛眼前的空气就是桑坤那扭曲狰狞的面孔!淬厄星力被运转到极致,灰白色的气流缠绕在银针之上,发出“嗤嗤”的轻响,将空气都刺得微微扭曲。

布欧这两天也变得异常安静和……粘人。它不再像以前那样满院子撒欢,或者懒洋洋地晒太阳。它总是默默地跟在苏念脚边,他去药房,它就蹲在门口;他在天井练针,它就趴在廊下的阴影里,那双蓝金色的猫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苏念的身影,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当苏念因为过度消耗星力而显得疲惫时,它会无声地凑过去,用它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蹭苏念的裤腿,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安抚性的呼噜声。林晚想抱它,它也只是温顺地待一会儿,很快又会回到苏念附近。它的身体似乎也变得更加轻盈矫健,偶尔无意识地弹跳一下,高度和敏捷度都远超从前。

林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像是被反复揉搓。她帮不上苏念配药练功的忙,只能默默地做好后勤。她变着花样做苏念爱吃的菜,尽管他每次都吃得不多;她一遍遍地整理苏念那个小小的背包,检查里面的衣物、药品、干粮是否齐全;她甚至偷偷去城隍庙求了一道平安符,红着眼眶塞进了苏念背包最里面的夹层。每当看到苏念疲惫的身影和布欧那异常专注的守护姿态,她的心就揪得更紧,只能背过身去,偷偷抹掉眼角的湿润。

邋遢道士依旧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大部分时间都躺在藤椅上晒太阳,或者溜达到街上不知去向。只是他回来时,偶尔会丢给苏念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一块黑乎乎的、带着雷击纹路的桃木片;几颗颜色暗红、散发着微弱热力的不知名石头;甚至还有一小包据说是从某个香火鼎盛的老庙香炉底下刮来的“香灰”……嘴里还念叨着“拿着拿着,说不定能辟邪”、“道爷我存货也不多了,便宜你小子了”之类的话。

第三天,黄昏。

残阳如血,将济世堂斑驳的墙壁染上一层凄艳的金红。

苏念站在天井中央,背对着堂屋。他已经换上了一身深色的、便于行动的衣裤,一个不大的背包斜挎在肩上,里面装着调配好的破邪药粉、银针、急救药品和一些必需品。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背影,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他最后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装备,指尖拂过腰间针囊里那冰冷的银针,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淬厄星力的悸动。他的眼神平静得如同深潭,所有的恐惧、犹豫、挣扎,都在这三天的准备中被彻底淬炼、沉淀,化作了磐石般的坚定。

林晚抱着布欧,站在廊下,红着眼眶看着他,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无声的泪水和深深的凝望。布欧安静地待在她怀里,蓝金色的猫眼同样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苏念,小小的身体绷紧着。

邋遢道士不知何时也站在了廊柱旁,手里拎着他那个从不离身的、油腻腻的旧酒葫芦。他罕见地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只是仰头灌了一大口劣质的烧刀子,辛辣的酒气在暮色中弥漫开来。他抹了抹嘴,看着苏念的背影,眼神复杂。

苏念缓缓转过身。夕阳的光线落在他年轻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他的目光扫过林晚满是泪痕的脸,扫过她怀里眼神异常的布欧,最后落在邋遢道士身上。

“我走了。”苏念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没有多余的告别,没有煽情的嘱托。说完这三个字,他不再犹豫,转身,大步走向济世堂那扇沉重的木门。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坚定的回响。

“吱呀——”

木门被拉开,门外的街道已笼罩在暮色四合之中。凛冽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动了他的衣角。

苏念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一步踏出济世堂温暖的光晕,融入了外面沉沉的、仿佛择人而噬的暮色里。

“砰!”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林晚再也抑制不住的、压抑的啜泣声,隔绝了邋遢道士那一声沉重的叹息。

济世堂内,只剩下昏黄的长明灯,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门外,苏念的身影在昏暗的老街巷弄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拐角浓重的阴影里,如同被黑暗彻底吞噬。

子夜将至,孤身入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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