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本学期第三起了。
张浩,那个把堵在厕所里勒索低年级生当家常便饭的高二学长,昨天傍晚还揪着初一小学男的头发,把他那半新的山地车踹得咣咣响,逼他明天带足“保护费”。
今天,就在这清冷的、泛着鱼肚白的晨曦里,他被发现挂在了那棵百年老榕树下。
还是老校工第一个看见的。
他佝偻着背,拖着竹扫帚,正准备清扫一夜落下的枯叶。
然后,他就看见了那双在半空微微晃动的、穿着名牌运动鞋的脚尖。
鞋底很干净,沾着几片榕树的嫩叶。
据说老校工当时就软了腿,连滚带爬地嘶喊起来,那声音劈了叉,划破了校园清晨虚假的宁静。
消息像带着腥味的寒风,瞬间灌满了整个校园。
课间操取消了,教室门窗紧闭,老师们脸色铁青,来去匆匆。
低年级的孩子们被吓得噤若寒蝉,偶尔交头接耳,声音也压得极低,眼神里藏着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别的什么。
没人公开谈论,但一种隐秘的、冰冷的共识在无声地流淌——张浩,是罪有应得。那棵老榕树,又在“执行家法”了。
我开始失眠,即使勉强睡着,也立刻坠入同一个噩梦。
梦里永远是那片昏沉沉的,没有明确光源的底色。
巨大的榕树矗立在中央,气根垂落如幕,静止不动。
树下,背对着我,坐着一个穿校服的女生。
她在梳头。
用的是一把看不清颜色的旧木梳,动作缓慢而机械,一下,又一下。
她哼着歌,调子很古怪,七拐八绕,不成曲调,粘稠地往耳朵里钻,听得人心头发慌。
她的头发特别黑,黑得没有一丝光泽,浓密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又像老榕树垂下的、数不清的气根,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背影吞噬。
每次梦到这里,我就会被一种莫名的惊悸攫醒,后背一层冷汗,心跳得像要撞出胸腔。
我以为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秘密,这恐惧只能独自吞咽消化。
直到今天早上,早自习的铃声还没响,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死寂的喧嚣。
同桌周薇突然碰了碰我的胳膊。
我转过头,看见她脸色苍白,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微微哆嗦着。
“我也梦到她了……”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抑制不住的颤音。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周薇的眼珠神经质地转动了一下,仿佛怕被什么听见,“她昨晚……回头对我笑了……”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来,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们对视着,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恐惧。
“她……她长什么样子?”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周薇用力摇头,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掌心:“看不清……很模糊……但是,但是那笑容……很怪,嘴角是翘着的,眼睛里却一点光都没有……冷得吓人……”
她喘了口气,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继续说:“还有她的校服……你注意到了吗?那款式……”
我们几乎同时打了个寒颤。
那不是我们现在穿的校服。
梦里的女生,身上那件洗得发旧的、领口和袖口有特定镶边和扣子的款式,是档案室里旧照片上的样子——二十年前,就已经停用了的那种。
我们俩同时僵在座位上,像被浸进了冰水里。周薇那句话不是疑问,是确认。
我们都看清了,梦里那女生穿的,确实是二十年前就锁在档案室玻璃柜深处的款式,领口那圈诡异的深色镶边,还有胸前那排现在早已不用的、圆润的老式白扣子。
“……不止我们俩。”周薇的声音更低了,眼神瞟向斜前方。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前排的李敏。她正埋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不是哭,而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她课桌上摊开的练习本,空白处被她无意识地用笔涂画了无数凌乱的、纠缠的线条,仔细看,能分辨出那是垂挂的气根,和一个模糊的、梳头的背影。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教室里的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班长,那个一向沉稳的男生,突然站起身,走到讲台上,拿起板擦,又放下。
他转过身,面向全班,脸色是那种缺乏睡眠的青白。
“最近……有人做奇怪的梦吗?”他问,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
教室里死寂了一瞬。
然后,像堤坝溃决了一个小口,窃窃私语声蔓延开来。
起初是压抑的,模糊的,渐渐地,词汇清晰起来——“榕树”、“梳头”、“旧校服”、“歌谣”……
坐在角落的一个平时很安静的女生突然小声啜泣起来:“她……她昨晚也对我笑了……我、我吓得不敢睡……”
“我也是……”
“我梦到她梳下来的头发,掉在我枕头上……”
“她哼的歌,我醒过来还记得调子,阴魂不散……”
恐惧不再是两个人之间秘密传递的电流,它公开了,弥漫在教室的每一个角落,附着在每一粒漂浮的粉尘上。
我们惊恐地发现,被这个噩梦缠绕的人,远比想象中多。
而且,细节在互相印证,那个梳头女生的形象,她的动作,她那走调的歌谣,变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真实。
放学铃声像是赦令,却又像催命符。
没有人像往常一样嬉笑打闹着冲出教室。
大家默默地收拾书包,动作迟缓,眼神躲闪,偶尔交汇,也迅速避开。
我和周薇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水泥地上。
经过操场边缘时,我们不约而同地望向远处那棵老榕树。
它静静地矗立在暮色里,庞大的树冠像一团墨绿色的浓云,无数气根垂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活物的触须。
夕阳的金光给它镶上了一圈不祥的光边。
“你说……”周薇的声音发颤,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指甲掐得我生疼,“下一个……会是谁?”
她的问题悬在傍晚的空气里,没有答案。
我只知道,那个穿着旧校服的女生,不再只存在于某个人的噩梦里了。
她正从我们集体的恐惧中,一点点汲取着养分,变得清晰,变得……更近。
而我们,这些被选中的人,甚至连她为什么找上我们,都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