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艇的引擎低沉轰鸣，划破巴塞罗那沿岸沉寂的黑夜。陆明锐掌控着方向，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渐行渐远的漆黑海岸线。冰冷的海风夹杂着细密的水汽扑面而来，刺在脸上，带来一丝刺痛般的清醒，也稍稍冲淡了鼻腔里依旧顽固萦绕的恶臭——那是地下避难所里混合着腐败、化学腐蚀和那恐怖怪物本身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裴清坐在后座，双手死死攥着艇侧的扶手，指关节因用力而过度突出。他忍不住回头望去。那座吞噬了数百万条生命、几乎也将他们永远留下的城市，此刻如同一头蛰伏的黑色巨兽，沉默地匍匐在月光下，只有零星几点不明来源的火光或偶尔随风飘来的、难以辨别的异响，暗示着其内部仍在持续发酵的恐怖。他猛地转回头，闭上眼，试图驱散那如同烙铁般印在脑海中的画面——黄褐色、蠕动着的、在烈焰中蒸腾嘶鸣的庞大形体。
“就快到了。”陆明锐的声音从前座传来，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引擎声和海风，打破了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也将裴清从险些沉沦的噩梦回忆中拽了出来。
裴清抬起头，循着陆明锐的目光望去。只见前方无垠的黑暗海面上，几星温暖而稳定的光芒如同希望的灯塔般突兀而坚定地亮着。随着距离拉近，那光芒越来越亮，逐渐勾勒出一艘巨大船只的优雅轮廓——超级豪华游艇“海洋奥德赛”号。它静静地、稳稳地停泊在平静如墨的海面上，洁白的流线型船体在清冷月光下泛着柔和而奢华的光泽，多层甲板结构层次分明，灯光从舷窗和公共区域透出，显得安宁而祥和。与身后那座散发着死亡与疯狂气息的城市相比，它仿佛是悬浮于末世汪洋之上的、文明最后的诺亚方舟，来自一个尚未崩塌的、遥远的旧世界。
“哇塞……”裴清下意识地发出一声惊叹，疲惫的双眼因这突如其来的视觉冲击而微微睁大。这艘船的宏伟、精致与美丽超乎他一个工科生的全部想象。象牙白的栏杆、光可鉴人的玻璃幕墙、隐约可见的豪华沙发和吧台……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昔日的极致奢华与安逸。一瞬间，乘坐这样一艘堪称艺术品的庞然大物，穿越浩瀚海洋、安然返回祖国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闯入他的脑海——那该是何等安全、何等舒适、几乎可以说是奢侈的旅程？
然而，这念头刚升起，另一幅画面便如同最残酷的纪录片，粗暴地将其覆盖、撕碎——医护室里猛然炸开的黄色水泡、玛丽莎溶解时那惊恐定格的眼神、监控画面里同学们奔逃惨叫的绝望、还有那由数百人生命融合而成的、蠕动着的巨大怪物……极致的希望与极致的惨剧在他胸腔里猛烈碰撞，激起一股难以形容的酸涩、绞痛与强烈的负罪感。在这两股情绪的剧烈撕扯下，裴清猛地仰起头，对着广阔的海风与无情的夜空，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哑的咆哮：“呜呼——！！！”
这喊声扭曲、变形，听不出是狂喜还是悲鸣，更像是一头濒死野兽挣脱陷阱后发出的、混杂着痛苦与解脱的纯粹宣泄。他将积压在心中末日来临后长达半个月的恐惧、绝望、目睹无数死亡的悲伤、以及在绝境中搏杀幸存后的巨大心理压力，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片包容一切、吞噬一切的大海之上。
陆明锐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操控着摩托艇，更加平稳地向着游艇明亮的船尾驶去。他理解那种情绪，那种在深渊边缘挣扎求生、终于爬回人间后，难以自控的战栗与爆发。
船尾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倚着栏杆，手中提着一盏明亮的防风灯。正是郑大副。他脸上带着质朴而欣慰的笑容，看着摩托艇划破波浪安全返回，连忙放下软梯，并熟练地操作着船侧的小型电动吊臂。
“明锐！小兄弟！好！好！平安回来就好！”郑大副的声音洪亮而温暖，带着长辈特有的、毫不掩饰的关切。他有力地伸出手，先将两人那个塞得鼓鼓囊囊、甚至有些变形的沉重背包拉上甲板——那里面装满了从码头便利店“摸”来的战利品：不仅是罐头、瓶装水，还有宝贵的卫生纸、几条香烟以及几瓶烈酒，这些在末日都是硬通货。接着，他又熟练地用吊臂将轻巧的摩托艇稳稳升起，牢牢固定在船侧的专用支架上。
“表姑夫。”陆明锐踏上坚实、宽阔而洁净的甲板，脚下传来的稳定感让他心中那根从进入巴塞罗那就一直紧绷欲断的弦，终于得以稍稍松弛。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包裹了他。
“这位是裴清，轮机专业的高材生，也是我…最后的队友了。”陆明锐的声音低沉了一下，为那消失的三百个年轻生命，“这是我表姑夫，郑大副，自己人。”
“郑大副，您好，给您添麻烦了。”裴清连忙恭敬地问好，尽管身心俱疲，浑身湿冷，但仍努力保持着礼貌。
“哎，什么麻烦不麻烦，这鬼世道，能活着遇见就是老天爷给的缘分！叫我郑大叔就行！”郑大副爽朗地拍拍裴清冰凉潮湿的肩膀，“快快快，进舱里暖和暖和！我备了点吃的，这大半夜的，又惊又吓又累，肯定饿坏了吧！”
郑大副引着两人走进主沙龙区。内部的奢华景象让刚从地狱爬出来的两人瞬间有些恍惚不适。脚下是柔软厚实的顶级羊毛地毯，真皮沙发宽大舒适，精致的柚木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恒温空调系统驱散了海夜的寒意，柔和温馨的内饰灯光彻底取代了冰冷诡异的夜视仪绿光和炼狱般的火焰色。空气中，飘散着一股真实而诱人的食物温暖香气。
船尾会客厅中间的长条桌上，竟然摆着几盘还冒着热气的食物——一大盘用罐头牛肉、猪肉和意面混合炒制的主食，旁边是一碟烤得焦香恰到好处的面包片，甚至还有一小盆用脱水蔬菜和浓缩汤料煮出来的热汤，上面居然零星飘着几点油花。
“条件有限，将就吃点热的，必须得暖暖身子，驱驱寒气和晦气。”郑大副搓着手笑道，带着一丝自豪，“电灶和烤箱还能用，储备的罐头和干货也不少，够我们吃一段日子。”
陆明锐和裴清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难以置信和骤然被点燃的、几乎烧灼肠胃的强烈饥饿感。他们几乎是扑到桌前，再也顾不上任何礼仪风度，拿起餐具就狼吞虎咽起来。热乎乎、咸香的食物落入空荡荡、几乎痉挛的胃袋，带来的满足感和慰藉感汹涌澎湃，几乎让人眼眶发热。
这是裴清进入末日以来，整整十五天里，第一次无需警惕周围环境、无需耳朵竖立听着动静、无需担心下一秒就有丧尸或怪物扑来、能够真正放松下来、安心品尝的一顿“安生饭”。
席间，陆明锐声音低沉，尽可能详细地将这一天在巴塞罗那的遭遇，尤其是地下避难所那骇人听闻的集体惨剧和那超乎想象的恐怖果冻怪物，叙述给郑大副听。
老人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眉头紧紧锁起，形成深深的沟壑，他不停地发出沉重而痛心的叹息。“唉……作孽啊……都是些孩子……正当年纪的大学生……那么多……真是太可惜了……”他摇着头，眼神中充满了老人特有的悲悯与无奈，“可是这世道……天塌地陷，妖魔鬼怪都出来了……我们能活着逃出来，已是老天爷开眼，是万幸了。明锐，小裴，不是你们不救，是实在……没那个能力啊。末日里挣扎求生，能保住自己和自己身边人的性命，有时就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和运气了。”
他的话没有空泛的安慰，却透着一种历经风浪、见识过人生无常后的通透与理解，像一双粗糙而温暖的手，轻轻抚平了两人心中那份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负罪感与深深的无力感。
当裴清提到在北方阿尔特阿小镇有个偏僻的船舶加油站，根据他的经验判断，很可能还有大量地下储油时，郑大副沉吟了一下。他走到舷窗边，撩开窗帘看了看外面依旧浓重粘稠的夜色，又回头仔细看了看两个年轻人脸上那无法用热水和食物驱散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
“天不早了，眼看就凌晨两点了。”他坐回舒适的沙发，语气沉稳而不容置疑，“你们俩今天真是把命别在裤腰带上，豁出去拼了一回，我看骨头架都快散了吧？那加油站就在那儿，既定坐标，它也跑不掉。依我看，今晚啥也别想了，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把精神头养足了，明天天光大亮我们再过去。夜里行船、靠岸，视线不清，变数太多，不安全，没必要再冒无谓的风险。”
裴清嘴里塞满了食物，闻言连连点头，含糊地应着。他感觉自己现在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块，全身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都在疯狂尖叫着抗议，要求立刻、马上得到休息。
陆明锐虽然归心似箭，渴望立刻加满油踏上归途，但也深知郑大副的安排是老成持重之举。今天高强度的潜入、探索、战斗和最终的火海逃生，几乎榨干了他所有的精力和体能储备，确实急需一次深度恢复。“好，听您的安排。”
“今晚老头子我值夜，你们俩给我放心睡，天塌下来有我顶着。”郑大副拍了拍别在腰间的那把经典的m1911手枪，黄铜色的实心弹壳在灯光下微微反光，“在海上，这老伙计动静够大，威力也足，真有点什么不知死活的玩意儿靠近，声音还能当警报，正好适合我这老腿脚不方便的守船用。”
陆明锐和裴清没有推辞，这份细致入微的体贴让他们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流。他们奢侈地使用了船上的淡水净化系统，用热水仔细冲洗了一番，努力洗去附着在皮肤上的血污、硝烟、汗水和那若有若无的恶臭，换上干净的衣物后，裴清几乎是一头栽倒在客舱柔软舒适得如同云朵般的床上。陆明锐也回到了主卧室躺下，身体的极度疲惫瞬间战胜了脑海中仍在翻腾不休的恐怖画面，将他们迅速拖入了无梦的、近乎昏迷的深沉睡眠。
......
天刚蒙蒙亮，海平面泛起一片朦胧的鱼肚白。清脆的手机闹铃声在静谧奢华的舱内响起——那是陆明锐设定的六点整闹钟。他猛地睁开眼，瞬间清醒，这是在末日里养成的警惕习惯，抓过床头那只早已失去所有信号、只剩下看时间和闹铃功能的手机按掉闹铃，他轻手轻脚地起身。
心疼表姑夫年纪大了，熬夜守船肯定异常辛苦，陆明锐快速而安静地洗漱完毕，轻轻走上了主甲板。
秋天清晨的地中海海风带着十足的凉意，却也格外清新纯净，沁人心脾。只见郑大副正悠闲地坐在船艉的专用钓鱼椅上，身上披着一件外套，手里端着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咖啡，身旁立着一根高级海钓竿，鱼线垂在平静得如同镜面般的海水里。他望着远方海天相接处那渐渐染上的金红色，神态安详而专注，仿佛置身于某个寻常无比的度假清晨，而非文明崩塌后的第十六个黎明。
“表姑夫，累了吧？去睡会。”陆明锐放轻脚步走过去。
“没事，人老了，觉少。而且这海上的清晨，景色最好，空气最鲜，钓钓鱼，喝喝咖啡，舒服得很。”郑大副笑呵呵地抿了口咖啡，语气悠闲，“你们年轻人昨天累狠了，才该多睡会儿。”
“我休息好了。您去歇会儿吧，或者准备早餐？这里我来盯着就行。”
“成，那你盯着点。这海面平静得跟湖似的，有啥情况喊我。”郑大副也不推辞，放下咖啡杯，一瘸一拐的，慢慢走向设备齐全的厨房。
半小时后，简单的早餐香气开始在海风中飘散——是煎蛋、烤面包和热咖啡的混合香味。裴清也被这诱人的香味和生物钟唤醒，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三人围坐在沙龙区的餐桌旁，吃着热乎、简单的早餐，喝着香浓的咖啡，商讨着接下来的行动步骤。
“早点加满油，早点能安心上路，直奔回国。”陆明锐喝着咖啡总结道，归国的渴望清晰可见。
“海洋奥德赛”号的引擎状态极佳，裴清饭后特意去宽敞先进的轮机舱仔细检查了一番。
“郑大副，小陆哥，这船保养得不是一般的好，绝对是顶级水准，”裴清从机舱出来时，脸上带着技术人员看到完美设备时特有的满意和赞赏神色，“主机、辅机运行状态都非常平稳强劲，油路、电路系统清晰规范，应急系统完备可靠。直接开着它跨洋回国，从机械理论上讲都没问题！”不过他随即又耸耸肩， 怜惜地笑了笑，“当然，回去之后要是还想进行标准规格的大翻修和全面保养，那费用估计是天价，而且现在这世道，原装配件恐怕也没地方找去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一丝苦涩，更多的却是一种现实的释然。这艘曾经价值连城的奢华游艇，如今只是他们赖以逃出生天、返回家园的交通工具，一个漂浮于海上的临时避难所。至于未来如何，谁又能知道呢？能活下去，已是万幸。
朝阳完全跃出海面，将万道金光洒在蔚蓝澄澈的海水上，波光粼粼，炫目而充满希望。“海洋奥德赛”号起锚，引擎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平稳地向着北方阿尔特阿小镇的方向破浪驶去。
航行平稳而快速，不到一个小时，远方海岸线上，一个规模不大、充满南欧风情的小镇轮廓逐渐清晰起来。白色的房屋沿着蜿蜒的海岸线错落有致地分布，一个小小的码头和防波堤伸入蔚蓝的海水中，港口内似乎还漂浮着一些小型船只。
出于谨慎，他们没有直接让庞大显眼的游艇贸然靠近未知的港口。在距离小镇码头还有相当一段安全距离时，游艇再次抛锚，稳稳停下。
“老规矩，”陆明锐一边最后检查着腰侧格洛克17手枪的弹匣和红点瞄准镜，一边对裴清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宁静的港口，“我们先乘摩托艇过去侦查，确认加油站准确位置、有油，而且没有明显的危险。然后用无线电通知郑大副，再把船开过来靠泊加油。”
“明白！”裴清点头，熟练地背上他的mp5Sd冲锋枪，又将那个堪称救命稻草的自制喷火器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保燃料充足——经过地下避难所那场与诡异怪物的遭遇战，他对这件简陋却威力巨大的武器产生了极大的信赖。
船舶加油站通常都设有深水泊位，足以让“海洋奥德赛”号这样吃水的豪华游艇可靠泊，这一点倒无需过多担心。
两人再次登上摩托艇，解开缆绳，引擎发出低吼，向着那片在晨光中显得过于寂静、甚至有些诡异的小镇港口驶去。海风吹拂，朝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洒下一片金光，但他们的眼神却依旧如同猎鹰般锐利，警惕地扫描着越来越近的岸线、房屋和静止的船只。昨日的惨剧如同一个沉重而血腥的警示牌，矗立在他们心中——在这末日之中，任何一丝一毫的松懈，都可能招致无法承受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