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像坠着铅块,沉重得掀不开。
耳边是极远的嗡鸣,渐渐近了,混着炭盆里毕剥的轻响。
喉咙里干得发疼,她试着吞咽,却扯出一阵轻咳。
眼前光影晃动,是青黛含着泪的脸,凑得很近。
“小姐!您可算醒了!”
那丫头的声音又急又哑,抖着手端来温水,用银勺小心翼翼地喂她。
凉水润过喉咙,赵清璃才觉得那口吊着的气缓了过来。
她浑身散了架似的疼,尤其是胳膊,酸软得抬不起来。
闭上眼,谯楼上震耳欲聋的鼓声还在骨头缝里嗡嗡作响。
最后的印象是鼓槌脱手飞出去,然后整个人轻飘飘地向下倒……
“谁来着……”
她哑着嗓子问,眼皮掀开一条缝。
“谁把我弄下楼的?是九思哥哥?”
记忆里一片模糊的混乱,城头的喊杀,滚烫的桐油气,还有……一个带着血腥和汗味的怀抱?
青黛忙摇头:“是林二公子……”
怎么是他?
“郡主,孙大人来过两趟了,见您还睡着,让您好生歇着。他眼下又去北城巡视防务去了。”
听到九思安好,赵清璃心里稍安,随即追问:“我睡了多久?”
两天!当青黛告诉她睡了那么久,她长出一口气,昏睡这么久,上一次还是染了疫病那次。
仗呢?城守住了?这才是天大的事。
“守住了!守住了!”
青黛迭声应着,眼睛亮起来。
“您倒下后没不久,叛军就收了兵!”
那日,林云舟从谯楼抱着昏迷的她,托阿福送回广成寺疗养。
之后,攻城的反贼身后突然冒出一支禁军精兵,被狠狠捅了一刀!烧了他们好些辎重呢!
那批攻城的农民军吓得仓皇逃窜。
那圣主和汪和尚气得跳脚也没法子,眼下就是把临安城围着,不敢再强攻了!
窗外天色阴沉,初春的寒气裹挟着潮湿,从窗纸缝隙里钻进来。
阿福也来看望她,他是林云舟让留在郡主身边的。
“林云舟呢?”
赵清声音弱得像蚊子哼哼。
这话问出口,她自己心头也莫名一跳,随即又涌上一阵烦躁。
问那个家伙做什么?!可嘴巴好像不受她管。
他……
阿福说的有点迟疑,或者是不知如何说起。
他这是几个意思?难不成……出事了?
她要从他眼里寻个究竟出来。
他却从身后的布包中摸出几个馒头,这年头,根本弄不着白面粮食。
“这是找城东那家包子铺邱三肉要的。”
邱三肉?怎么起这么个滑稽名字。
郡主忍不住噗嗤笑出来,又觉得名字是父母取的,都是家人的心意,不能取笑。
“这个邱三肉,祖上都是杀猪的,叫三肉,是他娘希望他一辈子三餐吃肉!”
这么一说,还真是朴实实惠的好名字。
“这邱老板之前受过二少爷的恩。原来有一波恶霸横行东市,讨要照顾费,不给便拆铺子。二少爷带自家伙计,跟他们干起来,后来八部桥的人也插手了,打怂那帮恶霸。”
她的思绪又回到一年前,初见林二少的那副模样,原来在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下,是一副行善除恶的正义感。
也难怪白云观的苏先生看得上他,宋家千金婉儿娘子青睐有加,八部桥的黄少东家视他为兄弟,穷苦普通的小老百姓只说他放浪,却很少说他不好。
可林云舟现在怎么样了?
阿福为什么语焉不详?
想再问,门外脚步声渐近,是那个“赵康”。
赵清璃靠坐在软枕上,指尖无意识捻着被角。
帘子一掀,赵康裹着寒气进来。
他搓着手,呵出口白雾:“姐感觉好些?今儿个外头结了厚厚的冰。”
示意阿福和青黛先出去。
“九爷来了!”赵清璃抬下巴指了指炭盆边的矮凳,“坐。”
待他坐定,赵清璃终于扯了下嘴角:“难为你想得出,你怕不是从府中逃出来的吧。韦皇妃此刻定急得不成样子。”
赵康挠头。
“几位皇兄,数我最没用。父皇也看不上我。我想索性来参军,就趁着这次禁军南征,偷偷跑来了。想立了军工,不再被人看轻。”
赵清璃垂眼:“你倒会盘算。差一点把小命交代在这了。”
“可我有了几个结义兄弟!林云舟、孙九思、周宪”
这个老九,其实是皇帝的第九个皇子赵构,是韦贤妃所生,年纪偏小,又生性懦弱,不够刚毅,不太讨皇帝喜欢,远不如太子赵恒。
胜在韦贤妃宫中还算得宠,前年刚被封了康王。
这小子因为不受重视,日常受到的管教也少,这回闯出私入禁军的事也不奇怪了。
他取的这个化名,赵康的康,应该就是暗用了他的封王名号。
赵康陡然拔高声音,又赶紧压低,“谯楼那日你昏死过去,是林二哥冲开乱箭爬上谯楼抱你下来的!”
窗外寒风刮过枯枝。
“后来他带兵从护城河的水路潜出城偷袭,”
赵康喉头滚了滚,“听说砍翻三个叛军先锋统领,自己也挨了好几刀……
炭火“噼啪”爆出火星。
赵清璃吓了一跳。
“后来呢?”
“听回来的禁军兄弟说,他倒在死人堆里,但是去找的人,怎么都找不到他。”
“有人说他可能翻进护城河里去了。”
赵康讲的有些断断续续。
“行了。”赵清璃截断话头,“我不相信他这么命薄。”
赵康还要张口,门帘又被挑起。
孙九思挟着冷风进来,怀里捧着一大束鹅黄腊梅。
花枝上凝着霜,瓣尖还挂着剔透的冰珠子。
他肩头落雪未拂,径直走到榻前:“赵康也在!”
赵康识趣地退出去。
“路过城隍庙见几棵老梅开了,想着你闻着香气精神好些。”
九思把花枝插进天青釉瓶。
冷香霎时漫开,冲淡了药味。
孙九思搓暖了手才探她额头:“烧退了就好。大夫说你心脉耗损太过,得静养半个月。”
手指正要收回,却被赵清璃突然攥住腕子。
“这花,”她盯着腊梅上一点褐斑,“好看。”
她想起那段日子他们住在汴梁的清来客栈,有一日,林云舟也曾为她摘了一把野花。
茶汤注入盏中白雾氤氲。孙九思推盏到她床榻跟前。
赵清璃清清冷冷。
“九思哥哥不用日日来照看,以军务要紧。”
孙九思跟她聊了聊当下的战局。
虽然现下方杰的大军还在围困
朝廷派了几路大军来援,尤以宣府都统刘延庆将军的人马脚程最快,目前他的先锋将韩世忠已在江西剿杀叛军。一个月内,应该会杀到临安了。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林云舟?
孙九思安慰她,派出了人在战场和护城河沿线搜寻,目前都找不到。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赵清璃掀被下榻,寒气激得她打了个颤。
被孙九思拦住了。
“你别急,找不到人,或许是被别人救了。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赵清璃默了一瞬,没再追问。
正说着,门口响起阿福小心翼翼的通报:“郡主,白云观的传影师父亲自差人送来了药。”
一个穿着青色道衣的中年道人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只朴素的小匣子。
里面是几颗蜡封好的黑色药丸,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郡主以身守城,令人敬佩。这是观里的固元丹,加了上等灵芝和人参,每日服用一粒以固本培元。好好休养,不消半个月,身体好到又能翻墙头了。”
“扶我起来。”赵清璃艰难的福了一礼。
鼓的太狠,躺得太久,全身都骨头都酸麻。
九思代她送
当他们都走了之后,屋里只剩下赵清璃一人。
她靠在软枕上,望着窗外那点灰蒙的天色。
想到那名传影道人话里藏着的话,她莞尔一笑。
这个骗心骗情的小冤家,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