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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官道浸在深秋的寒凉里。

林云舟伏在马背上,青骢马四蹄翻飞,踏碎一地枯叶。

阿福一匹跟在他身后。

冷风卷着砂砾刮过脸颊,生疼。

他攥紧缰绳,骨节发白。

从汴梁一路慢悠悠荡回临安,走走停停,客栈打尖,形若游魂。

诏狱门口那幕在脑子里反复冲撞——

孙九思玄色披风被风掀起一角,侧身挡住拥挤人潮,手臂虚虚护在赵清璃身后。

她素白裙裾拂过孙家马车鎏金车辕,青黛搀扶她登车时,她回头望了一眼诏狱高墙,眼角微红。

林云舟藏在街角槐树后,指甲抠进树皮。

“也好。”他对着马蹄扬起的烟尘低语,喉头哽得发疼。

“孙家高门……护得住你。”

回到临安时,华灯初上。

林家小仆提着灯笼迎上来,见自家少爷浑身尘土,脸色灰败,惊得结巴。

“二少、少爷!您这是……”

“没事。”

林云舟翻身下马,缰绳甩过去,“马喂饱。”

他径直穿过回廊,月白袍子下摆沾满泥点。

花厅里灯火通明。

沈氏正捏着银签剔蟹壳,赤金护甲敲得瓷碟叮当响。

见林云舟进来,一怔:“怎么突然回来了?京城的事儿可办妥了?”

“妥了。”

丢了这一句,又软趴趴的跟阿父、主母、姨娘行礼。

他眼皮都没抬,抓起桌上冷透的馒头便走了。

“孩儿去睡会儿。”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空落落的,像是被抽走了魂。

情绪低落到谷底。

满桌寂静。

沈氏帕子掩嘴,尴尬的笑。“咱们二少爷这是怎么了?在外面被欺负了?”

他回到房间,脱了鞋袜,连着脏袍子,裹进被子里,敖敖痛苦,只是不能发声。

门外,长辈们趴着耳朵在听,担心的不行。

姨娘问他要不要喝点暖胃的汤。

房间里寂静无声。

就像后院牲棚里,受伤的羊犊在舔舐伤口呢!

这一睡,整整到第二天暮色沉沉才醒来。

秋雨淅沥,敲打芭蕉。

林云舟瘫在书房圈椅里,脚边滚着三四个空酒坛。

账册摊在桌上,墨迹被雨水洇开,糊成一团。

“少爷……”

阿福缩在门口,“吃点吗……还热着。”

林云舟灌了口酒,辛辣冲喉:“不饿!”

声音不重,但阿福仍一哆嗦。

就这样,在家里混吃等死,搞了几天,他又忽然振作了。

他从多宝格里抽出本《孟子集注》。

书页翻到《告子下》篇。

他提笔蘸墨。

笔尖悬在宣纸上空,凝住不动。

墨珠饱满,将坠未坠。

窗棂外,姨娘端着漆盘走过,瞥见他端坐的背影,脚步顿了顿。

“舟儿?”她轻唤,“用些点心?”

林云舟没抬头。

笔尖落下,在纸上洇开一团浓黑。

他盯着那墨团,忽然手腕一抖——

“唰!”

墨迹拉出长而歪斜的一竖,穿透纸背。

像道猝不及防的刀疤。

他搁下笔,把纸揉成团,随手丢进字纸篓。

“备车,我去茶铺!”

林家茶铺的幌子在风里晃荡。

铺子里点着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柜台和几排货架。

钱有余正趴在柜台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下巴都快磕到算盘珠子上了。

“啪!”

一本厚厚的账册被重重拍在柜台上,震得算盘珠子跳了三跳。

钱有余吓得一哆嗦,猛地抬起头,睡眼惺忪:“谁……谁啊?”

看清是林云舟,他连忙堆起笑:“哎哟!少爷!…”

“上月城西李记的赊账,结清了没?”林云舟打断他,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起伏。

钱有余一愣:“李记?哦……哦!结了结了!前儿个刚送来的现银,都入账了!账本在这儿,您看……”

他手忙脚乱地去翻账本。

林云舟没接,目光扫过货架上码放整齐的茶罐:“最近收的秋茶,筛过几道?碎叶挑干净了没?”

“筛……筛了三道!碎叶都挑出来了!按您吩咐,只留芽尖!”钱有余赶紧回答。

“库房里那批受潮的秋茶,压的茶砖晾干了?包好了?”

“晾干了!包好了!桑皮纸裹的,麻绳扎的,都按您走前的吩咐……”

“拿来我看。”

“啊?现在?”

“现在。”

钱有余咽了口唾沫,看着自家少爷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心里直打鼓。

少爷这趟回来,怎么……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以前虽说也管铺子,可没这么……这么较真啊!

他不敢多问,小跑着去后院库房搬茶砖。

林云舟就站在柜台后,背脊挺得笔直,像根插在泥地里的标枪。

他随手拿起柜台上的算盘。

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冰凉的算珠。

“噼啪……噼啪……”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铺子里格外清晰。

他眼神落在算盘上,又好像没落在算盘上。

脑子里翻来覆去,还是京城的诏狱:

孙家那辆气派的马车。

车帘掀开一角,露出半张清冷的侧脸。

然后,帘子落下。

马车骨碌碌走远。

把他一个人丢在原地。

像个傻子。

“少爷!茶砖搬来了!”钱有余吭哧吭哧地抱着几块方方正正的茶砖进来,累得直喘气。

林云舟回过神,放下算盘。

他拿起一块茶砖,凑到灯下仔细看。

桑皮纸包得严实,麻绳捆得结实。

他指尖用力,抠开麻绳,撕开桑皮纸。

里面是压得紧实的深褐色茶砖,带着一股陈茶的沉郁香气。

他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嚼。

又苦又涩。

味道没变。

“嗯。”他吐掉茶渣,把茶砖丢回钱有余怀里,“包回去。”

“是……是!”钱有余手忙脚乱地重新包好。

“把上个月所有进货出货的流水账,拿给我。”林云舟又吩咐。

“啊?所……所有?”钱有余舌头都打结了,“少爷,那……那得有一大摞呢!”

“拿。我有的是时间。就怕没活。”

钱有余苦着脸,去里间搬账本。

厚厚一沓账册堆在柜台上,像座小山。

林云舟拖过一张凳子坐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

昏黄的灯光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指尖划过一行行墨迹。

“丙辰年九月初三,入秋茶五百斤,纹银一百五十两……”

“九月初五,出雨前龙井三十斤,收银四十五两……”

“九月初七,付篾匠老周头竹篓钱,铜钱八百文……”

他看得极慢,极仔细。

仿佛要把那些枯燥的数字,都刻进脑子里。

铺子里静得可怕,只有他翻动账页的“沙沙”声,和钱有余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的呼吸声。

阿福端了碗热茶进来,轻轻放在柜台上:“少爷,喝口茶暖暖身子吧。”

林云舟没抬头,也没碰那茶碗。

阿福和钱有余交换了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担忧。

少爷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以前那个插科打诨、吊儿郎当的“废柴少爷”,好像死在了从汴京回来的路上。

现在这个,像个……像个没有魂儿的算盘精?

夜深了。

林家西厢书房里,灯火通明。

林云舟坐在书案前。

面前摊着一本《孟子集注》。

他手里捏着一支笔,蘸饱了墨,在雪白的宣纸上,一笔一划地抄写。

“养心莫善于寡欲……”

字迹工整,力透纸背。

可他的眼神,却空洞得吓人。

像是透过纸笔,在看什么虚无的东西。

抄完一页,他放下笔,拿起书。

“养心莫善于寡欲……”

他低声念诵,声音平板无波。

一遍。

又一遍。

“养心莫善于寡欲……”

“养心莫善于寡欲……”

“养心莫善于寡欲……”

窗外的风刮得更紧了,吹得窗棂呜呜作响。

像鬼哭。

他像是没听见,依旧捧着书,像个上了发条的偶人,不知疲倦地念着。

“少爷……”阿福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您……您歇会儿吧?都三更天了……”

林云舟没抬头,也没停。

“……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阿福把碗放在书案一角,看着自家少爷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眼底那两团浓重的青影,心疼得直抽抽。

“少爷,您吃点东西吧?您从汴梁回来,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饭……”

林云舟终于停下了念诵。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阿福脸上,却又好像穿过了他,落在更远的地方。

“放着吧。”他声音嘶哑。

阿福还想再劝,林云舟已经低下头,重新拿起笔,蘸墨,铺开一张新纸。

“人恒过,然后能改……”

笔尖落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

他手腕悬空,正要落笔。

忽然,鼻尖一热。

一股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啪嗒。”

一滴殷红的血,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迅速洇开,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狰狞的红梅。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少爷!”阿福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血!您流鼻血了!”

林云舟像是才反应过来,抬手抹了一把鼻子。

满手鲜红。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上的血,又低头看看纸上那几朵刺目的“红梅”。

眼神里有一瞬间的茫然。

“少爷!快!快仰头!”阿福手忙脚乱地冲过来,抓起一块干净的布帕就往他鼻子上捂,“我去打冷水!拿湿毛巾!”

林云舟被阿福按着仰起头,靠在椅背上。

冰凉的湿毛巾敷在额头上,刺激得他一个激灵。

鼻血还在流,染红了帕子。

他仰着头,看着头顶那根掉漆的房梁。

眼前一阵阵发黑。

耳边是阿福带着哭腔的絮叨:“少爷……您这是何苦啊……您看看您……脸白得像纸……眼窝都陷下去了……再这么熬下去,身子骨要垮的啊……”

林云舟闭上眼。

身子骨垮了?

垮了也好。

总比……心垮了强。

至少,忙起来的时候,脑子里是空的。

不会去想那辆马车。

不会去想车帘落下时,那最后的一瞥。

更不会去想,她此刻……在做什么?

是不是……已经把他忘了?

像忘掉路边的一块石头。

“血……血止住了吗?”阿福的声音带着颤抖。

林云舟没睁眼,只轻轻“嗯”了一声。

阿福小心翼翼地拿开帕子,又用干净的湿布给他擦拭脸上的血迹。

动作笨拙,却带着十二分的小心。

“少爷,您听我一句劝,”阿福一边擦,一边低声哀求,“歇歇吧……啊?铺子里的账,明天再看也不迟。书……书明天再读也行。身子要紧啊……”

林云舟睁开眼。

目光落在书案上。

那本《孟子集注》还摊开着。

旁边,是那碗早已凉透的莲子羹。

还有……那张被鼻血染红的宣纸。

纸上,““养心莫善于寡欲……””几个字,被血污盖住了一半,显得模糊而狰狞。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那冰冷的墨迹和粘稠的血污。

然后,猛地抓起那张纸。

“刺啦——!”

一声脆响。

宣纸被他撕成两半。

再撕。

四半。

八半……

碎纸屑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飘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阿福吓得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林云舟看着满地的碎纸屑,胸口剧烈起伏。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肺里的浊气都吐出来。

然后,他推开阿福的手,重新坐直身体。

拿起笔。

蘸墨。

铺开一张崭新的、雪白的宣纸。

“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

他一笔一划,重新开始抄写。

字迹依旧工整。

只是那握笔的手,微微颤抖着。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像是要把所有的力气,都倾注在这笔尖。

阿福看着自家少爷倔强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默默地收拾起地上的碎纸屑,端起那碗凉透的莲子羹,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关门时,他最后看了一眼。

昏黄的灯光下,林云舟伏案的背影,被拉得老长。

孤寂得像一座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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