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太湖畔。
寒风卷着水腥气,刀子似的刮过岸边的枯苇荡。
几个湖州府衙役,举着火把,围住一处临水的大仓房。
火光跳跃,映着仓门上碗口大的铜锁,和旁边歪斜挂着的宋记木牌。
“砸!”领头的班头一声令下。
铁锤砸在锁扣上,火星四溅!
“哐当——!”
沉重的仓门被撞开,一股混着水汽和尘土的霉味扑面而来。
火光涌入,照亮了仓内景象——
层层叠叠,堆满了形态各异的太湖石!高的如瘦骨嶙峋的山峰,矮的似盘踞水底的怪兽。
“我的天爷……”一个年轻衙役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这得值多少银子?”
班头啐了一口:“值多少?都是祸害!按察使孙大人亲笔批的条子!宋承业这老狐狸,胆子肥到天上去了!连贡石都敢私囤倒卖!抄!一件不留!登记造册!”
衙役们蜂拥而入,火把的光在嶙峋的石影间晃动,登记造册的吆喝声和石料搬动的沉闷声响成一片。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夜枭,扑棱棱飞回了临安城。
宋府书房,烛火跳得人心慌。
茶叶商会的宋会长宋承业捏着心腹快马加鞭送来的密信,指尖抖得几乎捏不住薄薄的纸片。
信上只有潦草一行字:“湖州仓破!孙九思亲令!速决!”
“完了……全完了……”
他瘫坐在太师椅上,面如死灰,额角冷汗涔涔。
太湖石是他暗地里最大的一笔买卖,也是他留着最后跑路的保命钱!
如今被孙九思这尊煞神捏住了七寸!
他猛地站起身,像头困兽在书房里打转。
“备车!不,备快马!轻装!从西角门走!”
他声音嘶哑,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金银细软带上!还有地契……!快!”
管家连滚爬爬地出去安排。
宋承业胡乱抓起几件厚实衣物塞进包袱,又冲到多宝格前,哆嗦着拧开一个暗格,抓出几卷银票和一小袋金叶子塞进怀里。
动作慌乱,碰倒了旁边的青玉笔洗,“哐当”一声摔得粉碎。
他也顾不上了。
“跟夫人说,我们连夜就走!婉儿呢?叫小姐!快叫小姐!”
他冲出门,对着空荡荡的走廊嘶吼。
一个小丫鬟战战兢兢地跑过来:“老爷……小姐……小姐下午就出去了,说……说是去南园参加消寒会,还没回来……”
“消寒会?”
宋承业眼前一黑,差点栽倒,“这都什么时候了!派人去!去南园!把她给我揪回来!立刻!马上!”
“是!是!”
小丫鬟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跑了。
宋承业焦躁地在厅堂里踱步,像热锅上的蚂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息都像刀子剐在他心上。
派去南园的人迟迟未归。
湖州那边既然已经动手,杭州收网也是须臾将至。
他等不及了。
“管家!”
他一把扯过老管家,压低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你留下!等小姐回来!告诉她,爹先去外面处理急事,让她……让她自己小心!等一切安稳,爹再想办法接她!记住!千万别声张!”
管家老泪纵横:“老爷……您放心!老奴拼了这条命,也护着小姐!”
宋承业最后看了一眼这富丽堂皇却即将成为囚笼的宅院,一咬牙,裹紧斗篷,像一道融入夜色的鬼影,悄无声息地从西角门溜了出去,跳上早已备好的马车。
几位夫人和一位长女早已候在车上。
车夫甩动马缰,便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马蹄声远去,只留下空荡荡的宋府,和管家佝偻在寒风中的身影。
同一片夜色下,临安城另一处。
摇红轩是临安最有档次的消夜圣地。
最漂亮的乐师,最妩媚的舞姬,还有南洋和西域的陪酒小娘子。
偶尔,也会有客人自带娘子们来厮混。
雅间里,红泥小炉煨着雪水,茶香袅袅。
外间传来梅花吟的款曲。
宋婉儿挨着林云舟坐,纤纤玉指拈起一块梅花糕,递到他唇边,眼波流转:“云舟哥哥,这个真不错。”
林云舟无奈,只得张嘴接了。糕点入口即化,甜得发齁。
“唉,可惜我是女儿身,不能常来。”
宋婉儿天生活泼、超级玩闹天真型,跟冷冰冰的动则要命的郡主比,完全是不同世界的小娘子
对面的郡主跟一句。
“没事,下回我带你来!”
对面,赵清璃端坐着,手里捧着一盏清茶,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眼前这对“璧人”是空气。
琴音淙淙而起,如冰泉流淌。
宋婉儿却嫌吵,凑近林云舟耳边,吐气如兰。
“云舟哥哥,刚才在南园,你那句‘九死南荒吾不恨’真是惊才绝艳!好些小姐都在偷偷打听你呢!”
林云舟干笑两声,屁股又往旁边挪了半寸:“我一个卖茶叶的,错爱了。……”
“才不是呢!”
宋婉儿不依,身子又贴过去几分,几乎要靠在他臂膀上。
“你就是有真才实学!比那些只会掉书袋的强多了!”
“婉儿妹妹,你也真是被他蒙蔽了。”赵清璃忽然开口,声音像冰珠子。
宋婉儿一愣,看向她。
赵清璃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林云舟:“林二少爷能种地、会算账、做过道士、也当得了郎中,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真才实学。”
她一通揶揄,倒把大家都逗笑了。
林云舟心头一跳,赶紧顺着杆子爬:“对对对!郡主说得是!我就是个绣花枕头,肚里一包草。”
宋婉儿撇撇嘴,有些不高兴,但也不敢明着驳郡主的话,只小声嘟囔:“你们不知道云舟哥哥的好……”
雅间里一时只剩下琴音。
孙九思看着赵清璃冷若冰霜的侧脸,又看看林云舟如坐针毡的模样,再看看宋婉儿毫不掩饰的倾慕,心中了然。
屏风后,琴师指尖流淌的曲子似乎也带上了几分幽怨。
郡主今天这醋坛子打翻得有点狠,句句带刺,扎得他浑身疼。
孙九思的醋坛子则端的问蛋哥,并没表露,
林云舟也吃醋啊,对面两人整天出双入对的。他又是表态祝福他们的。
无奈接受,又无力反驳。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
孙安闪身进来,快步走到孙九思身边,俯身耳语了几句。
孙九思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褪去,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示意孙安退下。
“派人盯住了。”
他小声的交代。
孙安得令便撤出去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赵清璃,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知道是针对宋承业的动作开始了。
宋婉儿还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并未察觉这细微的变化,兀自开心地计划着:“云舟哥哥,我明日带些新茶去你家可好?我自己配的花茶,你帮我品品……”
林云舟头皮一麻,不知道明天是怎样一番光景。
出了摇红轩,两驾马车停在门口,按察使官府的和宋家的。
林云舟本打算跟着孙九思和郡主,上他们的马车,被郡主一把推出。
“别上来。”
清泠泠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无比。
林云舟僵在原地。
“我总预感宋家要出事,你该送她回家。”
这说法倒没法反驳,林云舟只好转过身,硬着头皮走到宋婉儿身边。
如此,两架马车一南一北分道扬镳。
一路上,宋婉儿还挺高兴的,这一天又是雅集又是消夜听曲,颇是潇洒。
关键暗恋的云舟哥哥还伴身随行了一整天。
虽是世家交往,以往他可从不这样。
马车上,她又围着云舟叽叽喳喳讲了一路。
不觉到了宋宅门口。
可门府大门紧闭。
连门房都不见了。
林云舟也觉得奇怪,陪着她推门而入,震惊了。
这么大的五进的宅子,此刻除了一两间下人的厢房外,其他都门窗紧闭,黑灯瞎火,看不到一丝人气。
人去哪了?莫不是走错了府邸?
婉儿小娘子急得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