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的第三日,灵枢堂的银杏叶落了满地。
小竹蹲在井边,竹片上的墨迹被晨露洇开,她指尖快速在空气中划动——这是她新创的“水纹语”:初五卯时,东坊井浑浊度比平日高七分;十五未时,西市井水面浮起油星。
苏锦言捏着她的竹片,指腹摩挲过那些歪扭的刻痕,眼底渐起冷光。
“姑娘,街角茶摊又在传了。”阿树掀帘进来,药篓里的苍耳沾着泥,“说您私藏妖书,勾结江湖术士,连惠民医署的牌子都要被摘了。”他拳头砸在案上,震得《千金方》哗啦翻页,“我去堵那说书的嘴——”
“不必。”苏锦言抽出张桑皮纸,蘸了朱砂在井位图上圈出七个红点,“他们怕的不是谣言,是这七口井里的鬼。”她将玉镯按在东坊井沿,冰凉的翡翠贴着青苔,裂纹处突然泛起金芒,像被什么扯着震颤。
小竹猛地拽她衣袖,手指在掌心画了个扭曲的漩涡——和三年前春祭时,她跟着苏锦言去河边,看见的暗流一模一样。
“春祭净水。”苏锦言低笑,指腹擦过镯身,“原来不是净化,是标记。”
子时三刻,院外青石板被雨水泡得发亮。
鼎娘正往药罐里加甘草,灶火突然腾起幽蓝火苗,映得她皱纹里都是青气。
“姑娘!”她扯着嗓子喊,布鞋踩得木梯咚咚响,“药鼎又闹鬼了!”
地窖门吱呀打开,苏锦言举着烛台,就见那口祖传的青铜药鼎浮在半尺高的空中,表面的云雷纹泛着幽光,像活了般游走着。
鼎身投下的影子里,一道红线从砖缝钻出,蜿蜒着穿过门槛,直向东边延伸。
“腐心膏。”她倒抽冷气,指甲掐进掌心,“埋在地脉里,借地气慢慢溶进井里。所以太医院查不出毒,因为毒不在水里,在——”
“在土里。”
炸雷般的声音惊得烛火乱颤。
萧无衍裹着湿淋淋的黑氅撞进来,肩头血渍浸透布料,滴在青石板上绽开暗红的花。
他手里攥着半封烧焦的信,残页上“北境”“神志”几个字还在冒烟。
“礼部侍郎张显,把毒引埋在七处水脉节点。”他扯下外袍扔在地上,伤口翻出白森森的骨茬,“他们要的不是人命,是——”
“是任人拿捏的提线木偶。”苏锦言接口,指尖抚过药鼎纹路,“喝三年毒水的人,记性越来越差,脾气越来越软,连自己被卖了都要帮人数钱。”她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针,“你截了密信,他们要灭口?”
萧无衍扯过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心跳声透过湿透的中衣撞着她掌心:“我来是要带你走。禁军已经在城外备了马车,天亮前——”
“不行。”苏锦言抽回手,从袖中摸出金疮药撒在他伤口上,疼得他倒吸冷气,“那些喝了三年毒水的老妇人,今早还来灵枢堂送了艾草;东坊的小娃子,昨天还举着糖葫芦说长大要当女医。我若走了,谁替他们掀了这口毒井?”
她转身取出三枚金针,咬着牙刺破指尖,血珠滴在针尾:“去把小竹的水脉图拿来。”
药鼎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震得地窖砖缝里的尘灰簌簌落下。
苏锦言将染血的金针依次嵌入鼎心,低念母亲教过的口诀,就见整面墙突然泛起水光,一幅半透明的水脉图浮在墙上,七个红点像七颗毒牙,咬在京城的命脉上。
“明日钦差来查封灵枢堂。”萧无衍擦了擦脸上的血,“我让陈副将带禁军在城外接应,但——”
“不用接应。”苏锦言望着水脉图上的红点,“要他们亲眼看着,这口毒井怎么被掀开。”
第二日卯时三刻,灵枢堂的朱漆大门被拍得山响。
“奉圣谕!”钦差的公鸭嗓穿透雨幕,“惠民医署掌令苏锦言妖言惑众,着即查封——”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喧哗。
阿树掀开门帘,脸上沾着泥:“姑娘,东坊的张大娘带着二十几个婶子,挑着刚打的井水来了!西市的刘老汉更绝,带着孙子跪在门口,说他孙儿昨天终于认出他是爷爷了!”
小竹赤着脚从人群里钻出来,怀里抱着卷炭笔绘的图。
她踮脚把图贴在门柱上,雨水顺着发梢滴在“京城水毒分布图”几个大字上——七口井的位置被红笔圈得刺眼,旁边密密麻麻记着中毒症状、发病时间,连哪户人家的小媳妇总在十五犯晕都标得清楚。
“作妖!”钦差甩着拂尘要撕图,人群突然往前涌,几个壮实的庄稼汉往他脚边一蹲,“大人要撕?先踩过我们的背!”
马蹄声突然从街角炸响。
陈副将骑着黑马冲过来,银甲被雨水洗得发亮,手里举着明晃晃的虎符:“奉战王令!封锁七口井,彻查净泉坊遗址!”他身后跟着二十几个禁军,刀鞘撞在马镫上,叮当作响。
苏锦言站在檐下,看着人群里白发苍苍的老妇攥着她去年给的药单,突然就想起前世死在乱棍下时,也是这样的雨,这样的喧哗。
她摸了摸腕上的玉镯,裂纹不知何时停在了三分之二处,轻轻震颤,像有人隔着岁月在她耳边说:“阿言,你做得很好。”
“走!”陈副将挥刀指向城东,“净泉坊遗址,给我挖!”
人群跟着禁军涌向东边,泥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苏锦言的裙角。
她望着他们的背影,突然听见周捕头的声音从巷口传来:“苏姑娘!净泉坊的淤泥里——”
话没说完就被人声淹没。
但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就像那些埋在地底下三年的毒,终究要见天日。
净泉坊遗址深处,淤泥堆积,腐臭扑鼻。周捕头率人挖出第一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