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铺满长街,济世庐前已人山人海。
百姓扶老携幼,抱着奄奄一息的亲人挤在门外,哭声、咳声、求药声如潮水般涌来。
有人跪地磕头,额角渗血;有孩童蜷缩在母亲怀中,呼吸微弱如游丝。
整条街巷被堵得水泄不通,连屋檐上的瓦片都被踩落了几片。
“苏大夫!救救我爹!”
“我家娘子高热三日不退,求您开恩!”
“孩子才五岁,您行行好——”
呼声震天动地,却未能让那扇紧闭的朱漆门开启分毫。
窗棂后,苏锦言静静立着,指尖轻抚玉镯,眸底寒光未散。
她看着外面癫狂的人群,听着那一声声哀嚎,心中并无半分动摇。
前世她曾施药百里,换来的却是嫡姐一句“妖女惑众”,一道圣旨查封药庐,一场大火烧尽她十年心血。
如今重活一世,她早已明白:仁心若无权势护持,不过是一捧沙,风起即散。
她转身走出内堂,素衣翩然,步履沉稳。门开刹那,喧哗骤止。
“诸位。”她的声音清冷如泉,“金蝉脱壳汤确能救命,但我济世庐一日仅炼三炉,救得了十人,救不了百人,更救不了一城。”
人群骚动。
“所以——”她抬眸扫视众人,一字一顿,“我不散药,只治病。”
众人愕然。
“从今日起,疫病分三等:轻症者赴城西空屋集中服药,每日两剂,由药童登记造册;重症者送王府隔离所,专人看护;危症者留济世庐,我亲自治疗。”
她说完,杜仲立刻捧出一张大幅布图,悬于门前高杆之上。
图上以红墨勾勒坊巷脉络,密密麻麻标注着发病户数、传播路径、传染源点,赫然是《疫病流转图》。
“这是?”有人惊问。
“谁家有人发热,何时发作,与何人接触,皆在我图中。”苏锦言声音淡淡,“石铁头!”
“在!”脚夫头领应声而出,满脸风霜,眼神却锐利如刀。
“带人按图巡查,每坊设三处焚污点,街角秽物尽数清理,洒‘辟毒灰’封路。凡发热者,周捕头亲自上门,强制送诊。违者——拘押。”
话音落下,巡防营铁靴踏地,迅速出动。
百姓震惊之余,竟无人敢再喧闹。
就在这时,远处马蹄声疾,尘土飞扬。
萧无衍一身玄甲未卸,策马直入人群前。
他翻身下马,大氅翻飞,目光如刃扫过全场,最终落在苏锦言身上。
“王府东苑已腾出三十间暖房,设为隔离所。”他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钉,“本王亲守前院,煎药灶前不离寸步。”
礼部郎中匆匆赶来阻拦:“王爷!此乃贱役,污秽之地,岂可玷辱尊贵之体?且疫气入府,恐惊扰圣听——”
话未说完,萧无衍反手抽出腰间长枪,枪尖落地,铿然作响。
他立于灶前,背对药炉,玄色大氅猎猎如旗。
“今日谁敢拦药进门——”他眸光冷冽,声震四野,“踏我尸骨过去。”
全场死寂。
礼部官员脸色煞白,踉跄后退。
而围观百姓却忽然齐齐跪下,叩首不止。
当晚,王府仆役仍心存忌惮,无人愿近病患半步。
直到二更天,一名垂死小兵被抬入,浑身黑斑蔓延,气息将绝。
萧无衍亲自执勺,撬开其牙关,缓缓灌药。
而后通宵守候,亲手换布降温,直至拂晓时分,那小兵额头终于退烧,发出第一声呻吟。
消息传开,震动全府。
次日清晨,数十名医仆自发前来报名,愿入隔离所效力。
更有民间郎中携药投奔,称愿听苏娘子调度。
夜深人静,苏锦言独坐灯下,翻阅赵医正送来的《千疫录》。
泛黄纸页上记载着一段几乎被抹去的历史:前朝边关曾现“炎髓蛊”,借疫气潜伏人体,噬肺灼心,死者无数。
因皇室惧乱,封锁消息,终致三十万生灵涂炭。
她指尖停在末页一行朱批上——
“唯地气盛处可克此毒。”
她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乍现。
为何瘟疫首发于城西?为何病势迅猛异常?原来如此!
城西地脉活跃,地下阳火暗涌,正是炎髓蛊最惧之所,亦是其最欲吞噬之地。
蛊虫本能趋热而聚,借地气滋生壮大,这才引发大规模暴发。
可若……这地气,也能为我所用?
她凝视手中药方,脑海中已有雏形。
金蝉脱壳汤虽可拔毒,但若能引动地脉之气入药,使药力随地气流转遍及全身,或可一击破局。
窗外月色清冷,她缓缓合上药典,眸光幽深。
这一场疫,不只是天灾。
更是有人借天地之势,布下的杀局。
而她,偏要逆天改命。
指尖轻敲桌面,她低声唤道:“杜仲。”
少年立刻推门而入,脸上还带着疲色,眼神却亮得惊人。
“准备药材。”她站起身,走向药柜深处,“我要改方。”
杜仲一怔:“改方?现在?”
苏锦言取出一味罕见草药,其叶如鳞,茎泛赤光,轻轻一折,便溢出琥珀色原浆。
“此物生于地火口畔,千年一现。”她低语,“名为——龙息。”
她将原浆滴入瓷瓶,目光渐炽。
“明日之前,我要新方成剂。”
与此同时,她望向案上另一卷图纸——那是陆先生昨夜呈上的机关草图,双层铜罐,轮轴驱动,似车非车,似炉非炉。
她唇角微扬。
真正的药战,还未开始。第61章 龙息入药,药轮行城
夜风穿堂,吹得烛火摇曳如舞。
济世庐后院药房内,炉火未熄,青瓷鼎中金蝉脱壳汤翻滚着琥珀色的药汁,香气浓而不烈,沁人心脾。
苏锦言立于案前,指尖轻捻一滴龙息草原浆,那琥珀色液体在月光下泛着微弱赤光,仿佛蕴藏着地底深处奔涌的火脉之力。
她眸光沉静,却似有雷霆在眼底酝酿。
“杜仲,控火。”她声音低而稳,不带一丝波澜。
少年立刻俯身,双手稳住铜炉底下的炭槽,额角沁出细汗。
这一步不容有失——龙息草千年生于地火口畔,性极狂躁,稍有不慎便会焚毁整剂药方,甚至引燃药庐。
苏锦言深吸一口气,将那一滴原浆缓缓注入沸腾的药汤之中。
刹那间,药液骤变!
原本温润的金色药汁猛然泛起赤纹,如血脉般在汤中游走扩散,紧接着腾起一缕淡红雾气,竟在空中凝成短暂的莲花状,旋即化作一道温热气流,顺着窗缝逸出屋外。
她闭目感应——地气微动,隐隐与药香共鸣。
成了!
她睁开眼,唇角微扬:“加三钱白薇,两分雪苓,压其烈性,导其归经。”
杜仲不敢怠慢,迅速配药投入。
随着最后一味药材融入,整锅药汤由赤转金,最终沉淀为澄澈透明的琉璃色,药香清冽悠远,闻之神清气爽,连呼吸都似被洗涤过一般。
“此药……已非‘金蝉脱壳’。”她低声自语,“名为——破蛊丹露。”
天未亮,第一辆“药轮车”已在街巷中推行。
陆先生亲自掌辕,双层铜罐在晨雾中缓缓前行。
上层药罐煎煮新方,下层燃着特制“引灵炭”——此炭取自火山岩灰混合朱砂炼制,点燃后能激发地气波动,使药香随风弥散更远、更深。
车轮转动时带动内部机关,药汽如雾缭绕,形成一圈半丈宽的“移动净化圈”,所过之处,腐浊之气尽消,连墙角霉斑都渐渐褪去。
孙小乙带着一群孩童沿街奔跑,敲锣高唱:“药香车来啦!毒气散咯!苏大夫救咱们啦!”
孩子们稚嫩的声音穿透薄雾,唤醒沉睡的坊市。
百姓纷纷开门探看,见那药雾缭绕如仙踪,吸入一口顿觉肺腑清凉,连久咳都缓了几分。
有人跪地叩首,有人泪流满面。
“真是活菩萨啊……”
“我娘昨夜还咳血,今早醒来竟能坐起来了!”
消息如野火燎原,不到半日,京城九坊皆知“药轮车”之神效。
百姓自发清扫街道,焚烧污物,配合石铁头带领的巡防队封锁疫点。
曾经尸横街头的西市,如今已被洁净的石灰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空气中再无腥腐之味。
第七日黄昏。
最后一例危症患者——一名七岁女童,在济世庐病榻上悠悠转醒,睁眼第一句便是:“娘,我梦见花开了……”
满室医者含泪相拥。
就在此刻,皇宫方向钟声骤响!
咚——咚——咚——
九声洪钟贯彻长空,余音久久不散。
这是大夏王朝百年未鸣的“疫平钟”!
唯有全城疫情止涨回落、十日无新增,方可鸣钟九响,昭告天下太平。
百姓闻声而出,潮水般涌向济世庐门前长街。
他们手中没有金银,只有最朴素的敬意——艾草扎成束,清水盛于碗,齐齐高举过顶,跪满整条青石大道。
“还我苏大夫!”
“尊她为神医!”
“愿以百命换她一安!”
呼声震天动地,连宫墙都在颤抖。
李公公颤巍巍捧着黄绸诏书而来,身后跟着礼部仪仗。
他展开圣旨,声音哽咽:“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特许济世庐升格为‘惠民医署’,统管京畿防疫;赐苏锦言八品医官衔,授‘仁和令’,准其出入宫禁,专司疫病诊治!”
圣旨落地,万民叩首。
可苏锦言并未出现在门前。
她在屋顶。
素白衣袂在晚风中猎猎飞扬,她独坐瓦脊之上,目光越过万家灯火,直指皇宫深处的乾清殿。
怀中,那枚母亲遗留的灵枢仪正剧烈震颤,银针嗡鸣不止。
它曾始终指向皇权中枢,象征“天命所归”,可此刻,指针却猛地一偏,不再朝向帝王居所,而是缓缓移向城北荒山——那里,百草枯盟旧址隐匿于云雾之间,传说中埋葬着前朝巫医的秘密。
她心头一凛。
百草枯盟,前世覆灭她生母的邪医组织,也是嫡姐背后真正的靠山。
她们以疫为刃,以药为权,操控朝局十余年,直至一场大火将其据点焚毁,销声匿迹。
可现在……它回来了?
她取出阿七换下的衣衫——那是她在王府隔离所救下的神秘女子,昨夜悄然离去,只留下这件染血外袍。
指尖抚过内衬缝线,触感异样。
她猛地发力一扯,暗缝崩裂,一片干枯如纸的“冰蝉蜕”飘然落下。
冰蝉,生于极寒之地,千年蜕壳一次,其蜕可传信千里不腐。
而就在那薄如蝉翼的蜕片背面,刻着细若蚊足的字迹:
“子时三刻,归命祠旧址,等你来葬我。”
风忽止。
她捏紧蜕片,指节发白,眸光冷得能割裂夜色。
“你以为我在救苍生?”她低声冷笑,声音散入风中,无人听见,“不……我在等你彻底现身。”
远处山巅,一道黑影静立如碑,披着墨色斗篷,手中握着一柄青铜药匙,匙身刻满扭曲符文,幽光流转,仿佛饮过千人之血。
风再起时,满城药香弥漫,温柔如抚慰。
可在那香气尽头,杀机已然苏醒。
苏锦言仍坐在屋顶,望着那片荒山的方向,久久不动。
她从袖中取出母亲留下的玉镯,贴于额心,闭目凝神——仿佛在倾听某种只有她能感知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