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分宜县衙的铜锣声比往日更急。申时行立在二堂廊下,看着衙役们将赵福等人的供状一一张贴在照壁上。围观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有认出自家田契的农妇攥着帕子哭嚎,有被严家抢过铺子的老匠头拍着大腿叫好,连那常年在城门口卖茶汤的王伯都端着碗站在最前头,嘴里直念叨“青天大老爷”。
“大人,应天府的回文到了。”朱七捧着个朱漆匣子从签押房出来,额角还挂着汗,“周夫子带学生连夜誊抄了人皮上的账册,巡按御史亲批‘着刑部严查’,还说要把抄录的副本呈给内阁大学士许大人——许大人当年在江西做过布政使,最恨严家欺压百姓。”
申时行接过匣子,指尖触到匣身的冷意,嘴角微扬:“再去趟驿站,给徐阁老加急信。就说分宜县挖出的陶瓮,瓮底刻着‘严世蕃私印’。”他顿了顿,“另外,让驿卒顺道给陈寡妇带句话,就说她被抢的水田,本官已着人丈量登记,三日后便还她地契。”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传来马嘶。张环掀帘而入,腰间的飞鱼袋都来不及卸:“大人!严府的家丁带着几十个打手砸了县学!周夫子的胡子都被扯了半绺,现在正捂着脸在您书房哭呢!”
申时行瞳孔微缩,转身就往外走。朱七忙拽住他:“大人,您这是要——”
“去县学。”申时行扯下官服上的玉佩递给张环,“拿这东西去调府军的马队。告诉周夫子,本官这就去给他赔罪。”他边走边解乌纱帽,“严家这是狗急跳墙了,以为砸了县学就能堵住悠悠众口?他们也不想想,这满县的百姓,哪个没被他们踩过?”
县学里,周夫子正攥着半截断须,见申时行进来,突然“扑通”跪下:“大人!学生今日在课堂上讲《孟子》‘民为贵’,有个严家的家丁冲进来骂学生‘酸秀才多管闲事’,还把学生的砚台砸了……”
申时行弯腰扶起他,见他眼角青肿,袖口还沾着血,冷声道:“夫子放心,本官这就去会会这些‘多管闲事’的人。”他转头对跟来的衙役道,“去把那几个带头的拎过来,本官要当面问他们——严家的田契还在照壁上贴着,他们是来砸县学,还是来砸自己的脸?”
未时,府军马队踢开县学大门时,正撞见三个家丁举着凳子要砸周夫子的书案。为首的家丁见申时行立在廊下,酒立刻醒了一半,凳子“咚”地砸在地上:“大人饶命!我们也是被赵管家指使的……”
“支使?”申时行走上前,捡起地上的断砚,“这砚台是宋代端溪老坑石,值二十两银子吧?你们砸了它,是觉得严家的钱能买得动天理?”他转向围观的百姓,“各位乡亲,今日这砚台,便做个见证——严家平日欺压良善,今日连读书人的笔墨都要毁,可见其心可诛!”
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喝:“还我田契!”原来是前日被抢了三十亩地的张阿大挤到了前面。他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伤疤,“去年春天,严家的狗腿子带着地痞来我家,说不交五十两银子就把我娘埋的棺材拖出来!我反抗了两下,被他们拿铁锹拍的——这伤疤,至今没好利索!”
“还有我!”“我家闺女被他们抢去当丫鬟!”“严家的米铺往米里掺沙子,害得我们吃了半年砂粒饭!”
百姓们的控诉像滚雷般炸响。申时行抬手止住喧哗,目光扫过人群中几个缩着脖子的严家佃户:“诸位,本官今日立个规矩——凡被严家侵占田产、强买强卖、欺压凌辱的,三日内持地契、人证到县衙登记。本官亲自核查,若查证属实,定还你们公道!”
人群里爆发出欢呼,有老妇抹着眼泪直念“青天”,有汉子拍着胸脯要“跟着大人收拾严家”。申时行望着逐渐散去的人群,又转头看向那三个发抖的家丁:“把他们押到班房,等赵福审完了,一道处置。”
回到县衙时,天已擦黑。朱七在堂口候着,手里捧着个锦盒:“大人,这是陈寡妇差人送来的。她说,当年被严家抢田时,她把地契缝在棉袄里,藏在灶膛的灰堆里,今早才找出来。”
申时行打开锦盒,泛黄的地契上还沾着灶灰,却保存得极为平整。他轻轻抚过上面的红印,对朱七道:“明日把全县的田亩册全搬来,本官要一笔笔核对——严家占了多少田,吞了多少粮,欠了多少税,都要算个清清楚楚。”
夜更深时,申时行坐在案前整理卷宗。烛火突然摇曳,他抬头望去,见窗纸上映着个人影。还未开口,那人已掀帘进来,竟是徐阁老的随从,手里捧着个檀木匣子。
“徐阁老说,这是严家二十年前与倭寇通书的三封原稿。”随从将匣子放在案上,“阁老还说,大人查案的手法,像极了当年海瑞在淳安县时的做派——不按常理出牌,却直戳要害。”
申时行打开匣子,泛黄的信笺上,倭寇的番旗和严家的私印赫然在目。他合上匣子,对随从道:“替本官谢过阁老。请回禀阁老,分宜县的案子,本官定要办得漂漂亮亮,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随从走后,申时行望着窗外的月亮,想起今日百姓们欢呼的模样。他伸手将烛火拨得更亮些,继续整理卷宗——这世间的光,从来不是哪一盏灯能照亮的,而是千万人心头的那点热,聚在一起,才能烧穿黑暗。
三日后,应天府的公文和皇帝的朱批同时抵达分宜县。朱批上只写了四个字:“着即严办。”刑部的公文则附了二十名锦衣卫,专门来提审赵福等人。
公堂之上,赵福跪在地上,早已没了往日的嚣张。他望着申时行手中的田契、人皮、通倭信笺,突然嚎啕大哭:“大人!我也是被逼的啊!严世蕃说,只要我帮他办这些事,等他上了位,就让我做分宜的县令……”
“住口!”申时行拍案而起,“你可知‘民为贵’?你可知‘天理昭昭’?你以为攀附权贵就能飞黄腾达,却忘了民心才是最大的江山!”他将所有证据甩在赵福面前,“这些,便是你所谓的‘靠山’!”
赵福瘫在地上,面如死灰。申时行转向堂下的百姓:“各位乡亲,严家的罪证已全部查清。明日午时三刻,本官将在城门楼公开宣判。凡被严家所害者,皆可前来观审!”
退堂时,朱七凑上来:“大人,严家的佃户里有个叫李二牛的,今早来衙门说,严家在后山的乱葬岗埋了个箱子,里面可能有更多的账册。”
申时行脚步微顿,眼中闪过锐光:“带人去挖。记住,挖的时候仔细些——严家藏得越深的东西,越见不得光。”
暮色中,分宜县城的城墙上映出百姓们的剪影。有人举着灯笼,有人提着灯笼,连那卖茶汤的王伯都端着一盏气死风灯,笑着说:“等明儿开审,我带两斤糖糕来,给大人和各位乡亲润润嗓子!”
申时行站在县衙门口,望着这人间烟火,忽然觉得,这一路的艰辛,都值了。因为他知道,有些火,一旦点起来,就永远不会灭。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