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内的喧嚣逐渐被一种有序的忙碌所取代。
监察司、百川院和灵渡阁的人各司其职,效率极高。
姑娘们在碧凰的协助下,开始登记造册,讲述家乡何处,商议去留。
许多人的脸上终于绽开了劫后余生的、带着泪光的真切笑容。
施文绝和其他宾客也被逐一询问、记录在案,虽仍有后怕,但眼见公主无恙,祸首伏诛,自己等人最多算个“受惊”的旁观者,性命无忧,便也渐渐安下心来。
只是再看向李寻渡和昭翎公主时,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与好奇,再不敢有半分怠慢或抱怨。
李莲花轻轻咳嗽了几声,脸色在明晃晃的烛火下显得有些苍白。
方多病立刻注意到,凑近低声问:“没事吧?这里差不多了,要不你先去歇着?也不知道阿飞又跑哪去了。”
李莲花摇了摇头,目光却投向正与杨昀春低声交谈的昭翎公主,以及安静站在一旁、看着属下处理事务的李寻渡。
这时,昭翎公主与杨昀春交代完毕,转身朝李莲花和李寻渡走来。
她已恢复了身份,眉宇间带着几分属于公主的威仪与沉稳。
“李神医,”她先看向李莲花,语气郑重,“这次多亏了你和施施姐姐,还有…方多病。”
李莲花浅浅一笑:“分内之事,公主无恙便好。”
昭翎又看向李寻渡,语气更为柔和亲近些:“施施…不,李阁主,此次也多亏灵渡阁暗中周旋,方能如此顺利。灵渡阁的帮助,本宫记下了。”
李寻渡微微欠身:“公主言重了。能见公主平安,恶徒伏法,众位姑娘重获自由,便是最好的结果。”
昭翎点了点头,又看向方多病,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道:“方多病,你…很好。”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样情绪。
方多病却是没听出来,但也记得面前这位是自己的未婚妻,有些不自在的嗯了声,便没再说话。
昭翎知道自己在此只会妨碍他们,便同杨昀春说了声,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
临行前,她最后看了一眼这曾困住她许久的女宅,眼底划过异样的情绪。
昭翎公主离去后,大厅似乎又空旷了些。
李寻渡对商隐吩咐道:“协助百川院和监察司做好善后,确保每一位姑娘都得到妥善安置。若有无处可去或愿入我灵渡阁谋个出路的,仔细询问,按章程办理,不得强求,全凭自愿。”
“是,阁主。”商隐领命,立刻去办。
燕敖抬步上前低声对李寻渡道:“阁主,解药已备好,您看……”
“给女宅的众人发下去吧,以后,没有任何人能再束缚住她们了。”
施文绝忽然从宾客堆里挤了出来,眼神闪躲着扫过厅内,径直朝方多病快步走来,拉了拉他的衣袖,语气急切又带着几分隐秘:“方少侠,借一步说话,就片刻。”
方多病挑眉,见他神色不似作伪,便跟着他走到大厅角落的立柱后。
施文绝又探头确认左右无人,才压低声音,语气带着试探:“方少侠,外界都传你是四顾门单孤刀大侠的亲侄儿,此事当真?”
“是又如何?”方多病抱臂,瞧他这神神秘秘的模样,心里先多了几分留意。
施文绝一听,顿时松了口气,搓着手来回踱了两步,脸上露出几分为难,又带着股豁出去的恳切:“既如此,我有件压在心里十二年的事,想求少侠给个准话。这事关系到我神兵谷的名声,也关系到当年的一桩疑案。”
“别绕圈子,直说。”方多病耐着性子道。
施文绝深吸一口气,语速也快了些:“十二年前,单孤刀大侠曾亲自带着一块‘天外云铁’来神兵谷,托我父亲铸两件兵器。一件是给他自己的宝甲,另一件是给李相夷大侠的宝剑。那天外云铁是世间罕有之物,至刚至柔,铸出的甲胄更是坚不可摧。除了同出一源、用剩余云铁铸成的李相夷那柄‘刎颈剑’,天底下再没任何兵器能破开它!我当时就在一旁看着父亲熔铁铸甲,成品绝无半分瑕疵。”
他说到这里,眼神骤然变得凝重,死死盯着方多病:“可后来就传出单孤刀大侠死在与金鸳盟的争斗中!我父亲得知后就犯了疑。有那云铁宝甲在身,谁能伤得了他?直到前些时候四顾茶会,有人说单孤刀之死另有隐情,我父亲更是夜不能寐,让我务必找机会问问你:当年你舅舅下葬时,身上到底穿没穿那件云铁宝甲?”
“穿没穿”三个字刚落,方多病的身子猛地一僵。
采莲庄那口打开的药棺瞬间在脑海中浮现,单孤刀的尸身静静躺着,胸前那副泛着冷光的甲胄纹路清晰,而甲心处,一个尖锐的破洞赫然在目,边缘还留着金属割裂的痕迹。
他喉结动了动,指尖不自觉地攥紧。
施文绝没察觉他的异样,还在自顾自地絮叨:“你想啊,若他当时穿了甲,那破甲之人必定是持刎颈剑的李相夷!可李相夷与他情同兄弟,怎会下手?这就说明当年的事绝非‘江湖仇杀’那么简单!可若他没穿……”
“他没穿。”
方多病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紧,却刻意压得平稳,打断了施文绝的话。
施文绝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拍了下手,脸上的凝重一扫而空,连声调都高了几分:“没穿就好!没穿就对了!我就说嘛,定是当年打斗仓促,单大侠没来得及披甲!这下我父亲总算能安心了,神兵谷的手艺也没落下话柄!”
他喜不自胜地搓着手,又冲方多病拱了拱手:“多谢方少侠解惑!大恩不言谢,日后你若到神兵谷,我定陪你喝个痛快,再为你赋上十首赞颂侠名的诗!”
说罢,不等方多病回应,便脚步轻快地挤回了宾客堆,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立柱后,方多病脸上的轻松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寒冰般的沉郁。
他靠在冰冷的木柱上,指尖冰凉。
施文绝不知道,那甲胄上的破洞,恰好是刎颈剑能造成的痕迹;施文绝更不知道,单孤刀根本不是“没来得及披甲”,而是故意穿着那件只能被李相夷破开的甲胄赴死。
十二年了。
原来舅舅从托神兵谷铸甲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布下了这局。
方多病依旧怔在原地,脸色在晃动的光影下明明灭灭,指尖微微发凉。
李莲花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沉寂,目光掠过方多病紧绷的侧脸,又淡淡移开,仿佛未曾察觉他那面上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震动。
恰在此时,一道玄色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廊阴影处,带着一身夜间的寒凉之气,正是去而复返的笛飞声。
他面色不虞,大步流星地走向李寻渡。
李寻渡似乎早有预料,迎着他微微点头。
笛飞声在她身旁站定,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东西被他拿走了,痕迹处理得很干净,追踪粉也已生效。”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显然对这种暗中盯梢、放长线钓大鱼的任务颇为不耐。
李寻渡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只轻轻颔首,表示知晓。
两人的互动吸引了李莲花和方多病的注意。
李莲花的目光在笛飞声和李寻渡之间转了转,带着些许探究。
待笛飞声说完,李寻渡才转向李莲花与方多病,缓步走来。
她的目光在方多病难看的脸色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主动开口,声音清晰而平稳:“方才阿飞是去追踪李一甫了。”
方多病被这话语从纷乱的思绪里暂时拉扯出来,抬起头,眼中带着尚未散尽的惊疑和新的困惑。
李寻渡继续解释道:“潜入女宅前,商隐已查到玉楼春与金满堂往来密切,我那时便疑心他与南胤遗事有关。在宅中几日,多方打探,得知玉家与金家祖上便有交集,加之在玉楼春书房内所见,他应是南胤萱公主麾下‘金玉黄权’四族中的玉氏后人。”
“单孤刀对南胤秘宝势在必得,绝不会放过玉楼春手中可能存在的冰片。”
李寻渡看向笛飞声,“故而我与阿飞约定,请他暗中策应,一则护花花周全,二则留意宴上宾客,谁对芙蓉膏与美色无意,却另有所图。”
“那个李一甫,始终低调,几乎让人忽略他的存在,恰恰最是可疑。”
笛飞声冷声接话,语气中带着一丝被琐事烦扰的不耐,“方才监察司人马一到,厅内混乱,他便趁机潜入书房,取走一物。我依言未曾打草惊蛇,只看清他所取乃是一枚冰片,并在其上撒了追踪用的荧粉,看他离去方向,正是往西南。”
方多病听着,思路被暂时引开,下意识地问:“阿飞……你为何会答应李姐姐做这些?”
他实在想象不出笛飞声这般人物,会甘心听人调派去做盯梢追踪之事。
笛飞声闻言,侧头瞥了李寻渡一眼,表情淡漠,只简短的抛出一句:“她答应助我恢复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