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问题,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在林潇潇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你觉得朕是个什么样的皇帝?”——这绝非一个妃嫔能够轻易置评的问题。赞颂过度显得虚伪,直言批评则是找死。
林潇潇的大脑飞速运转,电光火石间,她摒弃了所有预先准备好的、安全却空洞的套话。她看着皇帝那双带着疲惫、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眼睛,决定赌一把,赌她这段时间以来建立的、超越寻常君臣妃妾的信任,赌皇帝此刻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坦诚交流的“人”,而非一个只会歌功颂德的“臣妾”。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跪下,但并非以卑微请罪的姿态,而是以一种郑重陈情的姿态。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荡地迎上皇帝的视线。
“皇上,”她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在臣妾心中,皇上首先是一个‘人’,一个背负着万里江山、亿兆黎民重担的人。”
皇帝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会从这个角度开始。
林潇潇继续道:“作为‘人’,皇上勤政,夙兴夜寐,批阅奏章常至深夜,臣妾亲眼所见,深感敬佩。作为‘人’,皇上亦有喜悲,会为政务烦忧,会为……信任之人的背叛而痛心。”她巧妙地避开了年氏的具体名字,但皇帝显然听懂了,眼神波动了一下。
“然而,皇上更是‘天子’。”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诚恳,“天子承天命,治天下,需权衡,需决断,有时……甚至不得不隐忍,不得不做出一些看似无情的选择。比如对年……”她顿了顿,“……对其处置,朝野或有非议,但臣妾愚见,皇上是为了江山稳固,社稷安宁。此乃帝王之道,非寻常百姓所能理解。”
她既肯定了皇帝作为“人”的勤勉与情感,也理解了他作为“帝王”的不得已与权衡。没有一味的吹捧,也没有愚蠢的批评,而是试图去理解他身处高位的复杂与艰难。
“是以,”林潇潇最后总结道,目光恳切,“在臣妾看来,皇上是一位……极其不易的皇帝。心中装着天下,却也承载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重压与孤寂。臣妾……臣妾每每思及,唯有尽心侍奉,祈愿皇上龙体安康,心境舒泰。”
她说完,便垂下头,不再言语。殿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她不知道这番近乎交心的“真话”,会引来怎样的后果。
良久,头顶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被理解的动容,有身为帝王的无奈,或许,还有一丝找到知音的慰藉。
皇帝伸出手,亲自将她扶起。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握住她微微发凉的手。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温和,“朕……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了。”
他没有评价她的话是对是错,但这句话本身,已经包含了最大的认可。他拉着她的手,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是啊,孤寂……”皇帝喃喃自语,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坐在这个位置上,人人都敬朕,怕朕,讨好朕,却很少有人……愿意试着懂朕。就连皇后……”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语已然明了。
林潇潇静静地站在他身边,没有接话,只是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传递着一种无声的陪伴与支持。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这一刻,他们之间似乎超越了单纯的帝王与妃嫔的关系,有了一种更深层次的精神连接。那是一种基于理解、尊重和些许同病相怜(同样身处樊笼)的微妙情感。
这一晚,皇帝没有离开碎玉轩。但不同于以往的侍寝,这一夜,更多是安静的相拥和偶尔的低语。皇帝似乎卸下了部分心防,偶尔会提及一些前朝的烦恼,虽不涉及具体人事,但那种愿意倾诉的姿态,本身就已弥足珍贵。
林潇潇知道,她赌赢了。她在皇帝心中,成功地从一个“能干的妃子”、“有趣的伙伴”,进一步升级为了一个可以一定程度上信赖和放松的“港湾”。
然而,伴随着这份特殊“信任”而来的,是更大的责任和潜在的危险。皇帝对她敞开心扉越多,她需要保守的秘密就越多,一旦将来有任何差池,引发的反噬也将更加可怕。
而且,皇帝今夜对皇后那未尽的评价,也像一根刺,悄悄扎进了林潇潇的心里。皇后……她未来的路,似乎又指向了另一个更强大、更难以撼动的对手。
第二天清晨,皇帝离开时,赏赐了林潇潇一套珍贵的紫檀木文具,并留下一句话:“你这里很好,朕以后会常来。”
这句话,如同一个明确的信号,迅速传遍了后宫。
碎玉轩林贵人的圣眷,不仅没有因为年氏的倒台而衰减,反而更加浓厚,甚至带上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知己”色彩。
这无疑将林潇潇推上了一个更高的位置,也让她成为了更多目光的焦点。
皇后在景仁宫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修剪一盆牡丹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剪子落下的角度,似乎比平时更凌厉了几分。
新的风暴,似乎在平静的海面下,开始重新积聚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