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摆着只旧瓷碗,白瓷底子泛着淡淡的黄,碗口磕掉了一小块,边缘像缺了颗牙。碗身上画着几朵淡蓝色的牵牛花,花瓣早就褪得模糊,只剩个浅浅的影子,倒像是谁用指尖蘸着水画上去的。
这碗是张奶奶年轻时从供销社换的,那会儿家里穷,一顿饭能凑齐三个碗就不错,这只瓷碗因为带着花纹,成了家里的“门面”——来客人才舍得拿出来盛红糖,平时都被张奶奶用布包着藏在碗柜最上层。
后来日子宽裕了,新碗买了一茬又一茬,青花的、描金的、带卡通图案的,个个比这旧碗精致,可张奶奶还是把它摆在了窗台上。早上盛几粒花生米,中午放颗润喉糖,晚上倒点剩茶水,成了它的日常活计。
孙女问:“奶奶,这碗都破了,咋还留着?”张奶奶用抹布擦着碗沿,指腹摩挲着那道缺口:“你爸小时候摔的,那年他刚学会走路,举着碗追我,‘啪’一下摔在门槛上,当时哭得惊天动地,生怕我揍他。”她笑出了满脸皱纹,“你看这缺口,多像他当年噘着的嘴?”
风吹过窗台,旧瓷碗轻轻晃了晃,碗底的小水珠晃出细碎的光。张奶奶望着它,像望着那个跌跌撞撞跑向自己的小不点——时光走了那么远,可有些东西,就藏在这磕磕碰碰的旧物件里,一碰,就冒出暖暖的热气来。
墙角那把藤椅,藤条早就褪成了深褐色,椅面中间凹下去一块,像个温柔的拥抱。椅腿松了两根,用粗麻绳缠着,却依旧稳稳当当地立在那儿,晒着每天的太阳。
是李爷爷年轻时亲手编的。那会儿他刚娶了李奶奶,在院里的老槐树下编了三天,藤条划破了手心,渗出的血珠滴在藤条上,结了层淡淡的痂。李奶奶总说:“看你笨的,编个椅子跟打仗似的。”嘴上数落着,却每天端盆温水给他泡手。
后来孩子们长大了,藤椅成了家里的“抢手货”。夏天傍晚,小儿子总爬上去晃悠,藤条“咯吱咯吱”响,像在跟他笑;女儿出嫁前,坐在上面绣嫁妆,针脚扎进布面的声音,混着藤椅的轻响,成了李爷爷最难忘的调子。
如今李奶奶走了,孩子们也搬去了城里,李爷爷还是每天把藤椅搬到太阳底下,自己坐一边,给对面空着的位置摆个小马扎。他会对着藤椅絮叨:“今天的太阳跟你嫁过来那天一样暖,就是藤条没当年结实了,你要是在,肯定又要念叨我不补……”
风吹过老槐树,藤椅轻轻晃了晃,像是在回应。阳光透过叶隙落在藤条的缝隙里,斑斑点点,像撒了把碎金子——那是岁月留在上面的温柔印记,磨得越久,越透着家的味道。
门后挂着双旧草鞋,草绳编的鞋底已经磨得薄如蝉翼,鞋帮上的稻草发脆,轻轻一碰就掉渣,却依旧保持着鞋子的形状,像两只停在墙上的草雀。
是陈爷爷年轻时上山采药穿的。那会儿山里路陡,布鞋不经磨,他就跟着村里的老鞋匠学编草鞋,稻草要选秋收后的新稻秆,晒得干透了才够韧,编鞋底时每道绳都要勒得紧实,说是“能扛住石头硌”。陈爷爷编的草鞋特别耐穿,一双能顶三双布鞋,村里的猎户都爱找他要。
草鞋的鞋头缝着块蓝布条,是陈奶奶缝的,说是“挡挡露水,免得湿了脚趾头”。布条早就洗得发白,边缘卷了边,却牢牢地缀在草绳间。陈爷爷总说,这双草鞋陪他走过最难走的路——那年大雪封山,他踩着这双草鞋,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三十里,把发高烧的儿子背到镇上的卫生院,鞋底磨穿了,脚底板磨出了血,蓝布条却还好好地护着鞋头,像片小小的船帆。
后来日子好了,陈爷爷有了胶鞋、皮鞋,草鞋就挂在了门后,成了念想。有回孙子在老屋翻东西,翻出这双草鞋,捏着鼻子嫌扎人:“爷爷,这破鞋早该扔了。”陈爷爷把草鞋取下来,用软毛刷轻轻扫着上面的灰,说:“可不能扔,它救过你爸的命呢。”
他指着鞋帮上的草结:“你看这结,是我特意编的‘平安结’,当年每次上山,你奶奶都要检查一遍,说结紧了,人才能平安回来。”说着,他把草鞋凑近鼻尖闻了闻,稻草的涩味里,仿佛还混着当年山里的雾气、药草的清香,还有陈奶奶的针线味。
春天阴雨多,陈爷爷会把草鞋取下来晾在屋檐下,让潮气慢慢散去。稻草遇着暖湿的空气,会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在舒展筋骨。他坐在门槛上看着,眼神飘得老远——仿佛又看见年轻时的自己,穿着草鞋走在山道上,草绳勒着脚底板,却走得稳稳当当,因为知道家里有人等着,门后永远有双缝好布条的草鞋,等着他沾满泥的脚。
有年台风过后,老屋漏雨,门后的墙皮湿了一大片,草鞋也沾了潮气,草绳软塌塌地耷拉着。陈爷爷赶紧把它挪到灶边烤,火苗舔着锅底,草鞋在旁边慢慢变干,稻草的颜色深了些,却挺括了不少。他边烤边说:“老伙计,跟我一辈子了,可不能被这点雨打垮。”
如今,陈爷爷的脚早就穿不惯草鞋了,可那双旧草鞋还挂在门后,鞋头的蓝布条在风里轻轻晃。孩子们回来时,他总会指着草鞋讲当年的事,讲山里的路有多陡,讲陈奶奶的手有多巧,讲那双草鞋怎么陪着他把日子一步步走顺了。
夕阳透过门框,把草鞋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两只张开的翅膀。陈爷爷摸了摸鞋头的蓝布条,那里还留着淡淡的针脚印,就像岁月刻下的印章,盖在这双沉默的草鞋上,也盖在那些被草绳串起的、踏实又温暖的日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