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那把藤椅,是爷爷年轻时从镇上旧货市场淘来的。藤条已经泛着深褐色,有些地方磨得发亮,椅面中间凹下去一块,刚好能把人稳稳托住,像是被岁月按出的专属印记。
小时候总爱爬上去晃悠,藤条之间的缝隙能卡住鞋底,每次都得爷爷扶着才能坐稳。他坐在旁边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藤椅被他压得“咯吱”响,像是在跟他的咳嗽声应和。“慢着点,这老骨头经不住折腾。”他总这么说,却还是会把我往椅中间挪挪,怕我摔下来。
后来爷爷走了,藤椅就一直搁在墙角。夏天暴雨过后,墙根返潮,藤条吸了水汽,摸上去润润的,有些地方长出了淡绿色的霉斑。我学着爷爷的样子,用干布擦了又擦,霉斑倒是没了,却擦断了一根细藤,露出里面浅黄的芯子,像道新添的伤口。
去年夏天特别热,我把藤椅搬到院里的老槐树下。刚坐下,“咔嚓”一声,椅腿处又断了根藤。找来麻绳想捆上,却发现那些交错的藤条早就你缠着我、我绕着你,根本分不清哪是哪。邻居张大爷路过,瞅了瞅说:“这藤椅啊,得用桐油养。”他教我把桐油倒在小碗里,用刷子蘸着,顺着藤条的纹路一点点刷,“让油渗进去,跟人喝凉茶似的,解暑气,还结实。”
刷完桐油的藤椅晾在太阳底下,散发出一股清苦的香味,深褐色的藤条渐渐透出点红光,像是醒了过来。我试着坐上去,它不再“咯吱”乱响,只是轻轻晃了晃,像在叹气。
前阵子整理老屋,娘说:“这破椅子扔了吧,占地方。”我没舍得。傍晚坐在上面看夕阳,藤条的影子落在地上,像张乱糟糟的网,把我和远处的炊烟都网在里面。忽然想起小时候,爷爷坐在这儿教我编草绳,他的手指粗糙,却能把软塌塌的草捋得服服帖帖,“你看这草,得顺着劲儿来,硬扯就断了。”
现在那把藤椅还在墙角。下雨天,我会把它往屋里挪挪;大晴天,就搬到树下晒晒。它或许没有新沙发舒服,却像个沉默的老伙计,记着爷爷的旱烟味,记着我的摔跟头,记着每个夏天的蝉鸣和秋天的落叶。
有时候摸它磨亮的扶手,会觉得那些藤条里藏着好多话,只是它不说,我也不问。就这么搁着,挺好。
灶台上那只黑黢黢的铁釜,是娘嫁过来时奶奶给的陪嫁。釜身粗笨,口沿磕了好几个豁口,锅底结着层厚厚的黑垢,是常年烧火燎出来的印记,用铁丝球都蹭不掉。
“这铁釜熬粥香。”娘总这么说。天刚亮,她就抓把小米扔进釜里,添足水,坐在灶前添柴。火舌舔着釜底,“噼啪”地响,小米在釜里慢慢舒展,咕嘟咕嘟地冒泡泡。等粥熬得稠了,娘会用长柄勺沿着釜壁刮一圈,那些黏在壁上的锅巴,焦香酥脆,是我和弟弟抢着吃的零嘴。
铁釜煮水也有讲究。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倒进釜里,得先用小火温着,等水面泛起细密的小泡,再加大火力。“这样烧出来的水,喝着不涩。”奶奶在世时总念叨,“铁釜性子烈,得慢慢跟它磨合,急了就炸锅。”有回我嫌慢,直接把冷水倒进烧红的铁釜里,“滋啦”一声,釜底裂了道缝,娘心疼了好几天,用铜片敲敲打打补好,照样能用,只是煮水时总往外渗水,像在掉眼泪。
入秋时,娘会用铁釜腌咸菜。她把洗净的萝卜条、芥菜疙瘩塞进釜里,撒上粗盐,再压块青石,“这铁釜透气,腌出来的菜不烂,还带着点铁腥气,败火。”我尝过别家瓷缸腌的菜,确实没有铁釜腌的有嚼头。
去年村里通了天然气,爹买了新的不锈钢锅,亮晶晶的,娘却还是爱用那只铁釜。“新锅炒菜快,可熬粥、腌菜,还得是这老伙计。”她边说边用布擦着釜沿的豁口,“你看这豁口,是你小时候爬灶台,把釜推下去磕的,当时你吓得直哭,现在倒成了记号。”
前阵子釜底的黑垢太厚,烧火时总不旺。爹蹲在灶前,用斧头一点点凿,黑灰溅了他一脸,像只花脸猫。“别凿了,再凿就漏了。”娘在一旁嗔怪,手里却递过块湿布,“我明天找磨刀石磨磨。”
磨过的铁釜,釜底亮了些,露出里面的铁色。熬粥时,那股焦香更浓了。我知道,这铁釜早不是普通的做饭家伙,它记着灶膛里的火光,记着娘添柴的身影,记着一家人围在灶台边的热乎气。就像奶奶说的,老物件用久了,就有了魂,你对它好,它就给你实在的回报——一碗热粥,一碟脆锅巴,或是一口带着烟火气的家常味。
如今那铁釜还蹲在老灶上,灶膛里的火早就换成了煤气灶的蓝火苗,可娘总说,用它煮出来的东西,还是老样子,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