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从身下的青石板蔓延至全身,血液的流失带走了最后一丝温度。林珩躺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视线开始模糊,耳边的喊杀声、兵器碰撞声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纱,渐渐远去。
他望着被火把映照得忽明忽暗的夜空,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飘摇不定。
一生的画面在眼前飞速掠过——幼时在冷宫角落的瑟瑟发抖,第一次见到那个如同骄阳般耀眼的皇姐时的卑微与仰望,得到她随手施舍的点心与斗篷时那受宠若惊的巨大喜悦,以及…那份在日复一日的仰望和求而不得中,逐渐扭曲、发酵成占有欲和恨意的复杂情感。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只看着我一个人?皇姐…
他在心中无声地呐喊,带着无尽的不甘与怨愤。他扳倒了所有兄弟,坐上了龙椅,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却始终无法得到童年那束偶然照进他灰暗生命里的光。
他囚禁她,威胁她,甚至想毁了她…最终,却死在了她的金簪之下。
真是…讽刺啊…
生命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他的瞳孔开始涣散。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翕动着沾满鲜血的嘴唇,发出微不可闻、却蕴含着毕生执念的呓语:
“皇姐…皇姐…我的…皇姐啊…”
声音戛然而止。那双曾充满野心、嫉妒与疯狂的眸子,彻底失去了所有神采,凝固在一片空洞之中。皇帝林珩,就此殒命于这宫廷血色之夜。
殿外的厮杀声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北疆军士清理战场、整肃秩序的呼喝声。火光依旧通明,却少了那份惨烈的杀伐之气。
赵琰安排好外围防务,亲手处置了负隅顽抗的南大营将领,并迅速以“南军勾结叛逆,弑君作乱,已被大将军王赵琰率军平定”的名义,稳定京城局势,控制住了所有关键衙门和城门。
做完这一切,他顾不上处理自己身上多处伤口,只简单包扎了一下,便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硝烟与血腥气,再次来到了林昭所在的偏殿。
他挥手让侍卫将一具覆盖着明黄绸布的担架抬了进来,轻轻放在殿内空处。
“昭儿,”赵琰的声音带着鏖战后的沙哑与疲惫,他走到一直守在床榻边的林昭身旁,目光先是落在榻上依旧昏迷、但脸色似乎因御医用药而稍微好转了一丝的萧烬身上,随即转向林昭,“外面的局面暂时控制住了,南军主力已被击溃,为首将领也已擒获。”
他顿了顿,指了指那具担架:“他…我也命人抬来了。你看…”
林昭缓缓抬起头,她的脸色比萧烬好不了多少,苍白,憔悴,眼下的乌青浓重,唯有那双眸子,在经历了大起大落、生死搏杀后,沉淀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复杂与疲惫。
她站起身,走到那担架前,沉默地注视着那象征着九五至尊的明黄色绸布。
赵琰在一旁沉声道:“我已命人拟旨,昭告天下,言明南军叛乱,弑杀陛下,幸得我等及时赶到,平定乱局,诛杀首恶。”他将篡位夺权的惊天事实,轻描淡写地扭转为一场“平定叛乱”的护国之功。
他看向林昭,眼神深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与郑重:“昭儿,国不可一日无君。接下来…你如何打算?”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低沉而清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准备登基吗?”
林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依旧落在那个曾经是她弟弟、最终却与她不死不休的皇帝尸体上,眼神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恨,有痛,有一丝血缘牵连带来的淡淡悲凉,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与深深的疲惫。
赵琰看着她沉默的侧脸,上前一步,声音坚定而充满力量:“你若想,我便倾尽全力,助你坐上那个位置。朝中若有不服者,我来解决。这万里江山,如果你是男子,那先帝一定会传位…”
他本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改口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他的承诺,重若千钧。以他如今平定“叛乱”、掌控京城的威望和军权,确实有能力将她推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
殿内陷入了沉寂,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萧烬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
林昭终于将目光从皇帝的尸体上移开。她缓缓转过身,没有看赵琰,而是望向了那张临时搭起的床榻,望向了那个静静躺在那里,脸色苍白,仿佛一碰即碎的身影。
她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萧烬的脸上,描摹着她熟悉的眉眼,那紧蹙的眉头仿佛承载了无尽的痛楚。御医说,她伤势极重,心脉受损,能否醒来,全看天意…
赵琰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向了萧烬,心中那抹酸涩再次泛起。他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劝诫与提醒:“昭儿,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这锦绣江山,这万里版图…”
他的话,似乎惊扰了林昭的凝视。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眸,看向了赵琰。那双凤眸之中,没有了往日身为长公主的威仪,也没有了方才面对皇帝时的冰冷与决绝,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一种深可见骨的、浓浓的倦意。
她轻轻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殿宇之中,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犹豫与可能的决绝:
“琰哥,”语气更多的却是无法承受的疲惫,“我累了。”
她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温柔而哀伤地,落回到了萧烬的脸上。仿佛那里才是她唯一的归处,唯一的牵绊。
赵琰看着她那仿佛将所有心神都系于一人身上的眼神,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明白了,权势、江山、九五至尊…这些他曾以为她想要,或者说应该要的东西,在此刻她的心中,重量远远不及榻上那个生死未卜的人。
林昭凝视着萧烬,仿佛透过她苍白的面容,看到了她们共同经历的风雨,看到的彼此眼底无法割舍的深情。
她伸出手,极其轻柔地,用指尖拂开萧烬额前一缕汗湿的发丝,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然后,她抬起眼,望向殿外那隐约可见的、象征着无上权力与责任的巍峨宫墙轮廓,最终,目光回落,深深地、深深地烙在萧烬沉睡的容颜上。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轻,却蕴含着无尽复杂情感的弧度,似叹息,似决绝,似解脱,最终化为一句轻若耳语,却重若千钧的断言:
“江山如画,又怎比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