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唤来宫女们为她梳妆。
乌黑的长发被挽成繁复华丽的发髻,金簪步摇点缀其间,流光溢彩。宫女手持玉梳,动作轻柔地梳理着最后一缕发丝,指尖突然不小心擦过她敏感的后颈。
林昭猛地一颤,仿佛那轻柔的触碰带着电,瞬间将她拉回昨夜——另一个人的呼吸灼热地喷洒在同样位置,带来令人战栗的酥麻。
“奴婢该死!”宫女吓得手一抖,慌忙跪地。
“……无妨。”林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阵毫无来由的躁动,语气却比寒冰更冷几分,“快些。”
她今日特意选了一套立领缂丝凤纹宫装,领口严密地包裹住纤长的脖颈,仿佛这般便能将那不该存在的记忆和触感一并封锁。
妆粉敷面,胭脂点唇,镜中的容颜依旧美得凌厉逼人,威仪天成。唯有她自己看的出,那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驱散的倦怠和……挥之不去的懊恼。
待她收拾妥当,走出寝殿,迈向日常处理事务的书斋时,那道如同镌刻在风景里的玄色身影,早已静候在门外廊下。
萧烬站得如同标枪般笔直,面具覆盖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和一双看似古井无波的眼。
唯有萧烬自己知晓,从醒来那一刻起,心跳就没规整过。脑海里反复上演着昨夜模糊却悸动的片段——温暖的怀抱、殿下毫无防备的睡颜、还有那……虽然记忆混沌却让她口干舌燥的、源自梦境的柔软触感?
见到林昭出来,她本能地抱拳躬身,声音是训练有素的沉稳:“殿下。”
林昭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滞涩了一瞬。她的视线如同受惊的蝶,飞快地从萧烬身上掠过,却不敢停留,立刻转向廊外一株精心修剪过的珊瑚树,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甚至比往日更显疏离:“嗯。”
只是一个短促的音节。她未曾侧目,径直从萧烬面前走过,衣裙拂过门槛,带起一阵冷香,步入书斋。
萧烬直起身,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丝不同寻常的回避。殿下今天……似乎刻意避开了她的目光?她摸了摸鼻尖,压下心里的嘀咕,赶紧跟上,如同往日般肃立在书斋内指定的位置,努力扮演一根合格的柱子。
书斋内一时间只剩下林昭翻阅文书时,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更漏规律性的滴答。
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脆弱得不堪一击。
林昭需要批阅的奏疏堆叠在案几一侧。她习惯性地伸出纤纤玉指,去取下一份。
就在林昭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奏疏边缘时,萧烬也恰好判断她需要添墨,伸手去挪动那方沉重的端石墨砚。
两人的手指,就在那方紫檀木案几上空,猝不及防地、轻轻地碰到了一起!
萧烬的指尖带着常年握兵器留下的微砺,以及温热的体温。
林昭的指尖则冰凉如玉,细腻得如同上好的丝绸。
“!”
如同被无形的针扎到,两人几乎是同步猛地缩回了手!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丝微小的气流。
空气瞬间凝固,仿佛被冻结了一般。
萧烬只觉得方才相触的那一小块皮肤像是被火星溅到,灼热感迅速蔓延,直冲耳根。她下意识地蜷起手指,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一片空白和循环播放的:“碰到了碰到了碰到了……”
林昭的反应更为剧烈。她整个人都僵住了,那轻轻一触带来的刺激远胜于昨日地牢的烙铁。一股汹涌的热意毫无预兆地窜上她的脸颊和耳垂,烧得她几乎想要蜷缩起来。
她猛地低下头,假装全神贯注地阅读刚刚拿到手的那份奏疏,仿佛那枯燥的河工条款突然变成了绝世孤本,值得她倾尽所有心神去研读。
书斋内的气氛变得极其微妙。沉默被无限拉长,弥漫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尴尬和某种一触即发的紧绷。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林昭才似乎终于从那“绝世孤本”中回过神来,用极力压制却依旧泄露出一丝僵硬的声线开口,目光依旧死死黏在奏疏上:“墨。”
“是!”萧烬如梦初醒,赶紧上前,这一次只敢用两根手指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捏着墨砚最边缘的角落,像是生怕玷污了什么圣物般,极其缓慢地将其向前推移了微不足道的一寸,随即闪电般缩回手,站得比御花园里的石狮子还要笔挺僵硬。
林昭用眼角余光将萧烬这副小心翼翼、如临大敌的蠢样子尽收眼底,心头的无名火“噌”地一下烧得更旺了。
躲什么?!本宫是毒蛇猛兽吗?!碰一下便能蚀骨销魂?!方才碰到时怎不见你这般?!现在做出这副避之不及的模样给谁看!傻子!呆子!木头疙瘩!
她暗暗吸了一口气,拿起朱笔,蘸墨,试图继续批阅。然而,平日里力透纸背、自带风骨的朱批,今日却显得有些虚浮无力,甚至有一笔撇捺差点写出了格。
她只觉得那道玄色的身影存在感前所未有的强烈,就像一根灼热的钉子,牢牢钉死在她的余光里,无论她如何试图忽略,都无法摆脱那份扰人的气息。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清爽的皂角味,顽固地萦绕在她的鼻尖,无声地提醒着她昨夜就是被这气息全然包裹……
片刻后,她感到些许口干,目光下意识地扫向旁边的汝窑茶盏。几乎是同一时刻,萧烬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视线,立刻上前一步,伸手去端那茶盏,欲要奉上。
这一次,林昭像是有了前车之鉴,几乎在萧烬动的同时,也迅速伸出手想去自己拿。
结果——
“啪!”
两人的手再次于茶盏上方狭路相逢,甚至因为动作都带了点预判的急切,手指关节结结实实地轻磕了一下!
萧烬:“!!!”
林昭:“!!!”
萧烬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力道之大差点带翻那价值不菲的茶盏。
林昭也飞速收回手,藏入宽大的袖袍之中,指尖蜷缩,那一下轻微的碰撞感却清晰地烙印在皮肤上,带着一丝微麻。
……林昭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她猛地抬起头,凤目之中燃着显而易见的愠怒和……羞窘。
“你今日是成心要给本宫添堵吗?!”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听起来反而比平日里的冰冷多了几分活生生的气急败坏,“端茶递水这等微末小事都屡出差错!你的手脚是刚从木头桩子上拆下来还未驯服吗?!笨拙至此!”
萧烬被骂得一愣,心里头那点窃喜和甜蜜感却被这生动的怒火浇得更旺了。殿下骂人的样子好好看啊!她赶紧低下头,努力压下嘴角快要失控的弧度,摆出十二万分的诚恳认罪:“属下知错!属下愚钝!请殿下重重责罚!”
她这副“认错态度极好,但下次还敢(内心)”的模样,更是精准地戳中了林昭的怒点。
她狠狠瞪向萧烬,却只见对方一个乌黑规整的发顶和线条紧绷的下颌,那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隐忍样子,竟让她后续更严厉的斥责卡在了喉咙里。
“你滚远些站着!别杵在本宫眼前碍事!平白惹人心烦!”她最终只能没好气地斥道,重新抓起朱笔,力道大得几乎要将笔杆捏断。
“是!”萧烬如蒙大赦,立刻后退数步,几乎将自己贴在了冰冷的墙壁上,竭力将自己缩成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影子。
书斋内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但林昭的心湖已被彻底搅乱。奏疏上的字迹仿佛都在跳动游移,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指尖那残留的、挥之不去的触感,萧烬那副笨拙又强自镇定的模样,还有昨夜那些混乱梦境与真实交织的碎片……不停地在她脑海里翻滚上演。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耳根仍在持续发烫。
统统都是这个呆子害的……
她强迫自己凝聚精神,目光死死锁在文书上,却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溢出一句近乎呢喃的抱怨,带着浓浓的不甘和烦躁:
“……木头……”
声音轻若蚊蚋,但在落针可闻的书斋内,却无比清晰地钻入了耳力极佳的萧烬耳中。
萧烬贴着墙壁,面具之下,嘴角再也无法抑制地,缓缓向上扬起一个巨大无比的、傻气十足的弧度。
木头?
殿下这到底是在骂她,还是在……嗔她?
嗯,定是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