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笼罩着太原盆地。
张合勒住战马,立于一处矮丘之上,冰冷的甲胄上凝结着细密的露水。他身后,来自冀州的援军队伍沉默地停下,旌旗在微湿的空气中低垂。从这里,已经能望见晋阳城那模糊而庞大的轮廓,以及城头之上,那面刺眼的、迎风微微舒卷的吕字大旗。
一名斥候队长气喘吁吁地奔至马前,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惶:“将军!晋阳…晋阳城头已换吕字旗!昨日午後,吕布亲率陷阵营先登破城,守城将士…或死或降!”
尽管早有预感,但确切的消息传来时,张合握着缰绳的手还是猛地一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面沉如水,目光死死钉在远方那座沦陷的州治大城上,没有立刻说话。
太快了。从接到吕布奇袭西河的消息,到他奉命驰援,再到此刻兵临城下,这才过去多少时日?晋阳,这座并州的核心,城墙高厚,粮草充足,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易主?吕布用兵,竟犀利至此?
“详细说。”张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驱散了斥候语气中的慌乱。“城内情况如何?吕布军动向?我军溃兵何在?”
斥候定了定神,语速加快:“回将军,城内情况不明,但破城时似有混乱,如今四门紧闭,戒备森严。吕布军破城後并未大肆追击,似在全力稳固城防。我军溃兵…溃兵零星逃出,所言混乱,有说夏昭、邓升二位将军力战殉城,有说……有说他们已降了吕布。”
张合眼神一凛。夏昭、邓升是高干留下的守将,他们的结局关乎军心士气。他略一沉吟,不再追问此事,转而问道:“吕布麾下都有哪些旗帜?张辽、高顺可在?”
“除吕字大旗外,确见‘张’、‘高’等将旗,尤其那‘高’字旗,据说破城时便在先登队伍之中,悍勇无匹。”斥候答道。
高顺的陷阵营。张合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河北与吕布打交道不多,但陷阵营的威名,他亦有耳闻。如今亲见其破城之速,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
“再探!重点探查晋阳周边二十里,尤其是通往兹氏、壶关方向,是否有吕布军伏兵或活动迹象。查明溃兵主要流向,收拢他们,带来见我。”张合下令,语气不容置疑。
“诺!”斥候领命,匆匆退去。
张合拨转马头,面向麾下几名副将。众人脸上皆是一片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晋阳失守,意味着并州门户洞开,吕布的兵锋可以直接威胁到冀州的西侧。
“将军,我们是否立刻进军,趁吕布立足未稳,夺回晋阳?”一名年轻气盛的副将忍不住请战。
张合冷冷扫了他一眼,目光如刀:“立足未稳?你看到城头旗帜了吗?看到城上守军的秩序了吗?吕布非是庸才,贾文和更善谋划。他们既能速克此城,岂会不防我军反扑?此刻贸然进攻,若中埋伏,或顿兵坚城之下,损兵折将,谁人能担此责?”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既是对那副将,也是对全军宣告:“传令下去,全军后撤十里,于榆次县境内择险要处立营。多设鹿角,深挖壕沟,没有我的将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战!”
命令下达,部队开始有序后撤。张合驻马原地,最后望了一眼晋阳城。他并非怯战,而是深知此刻局势。吕布新胜,士气如虹,麾下皆是能征惯战之精锐。自己麾下虽也是河北精兵,但劳师远来,敌军虚实未明,主将(高干)又远在壶关,盲目进攻绝非良策。
他的任务,首先是稳住阵脚。并州已失大半,绝不能让吕布的兵锋趁势杀入冀州。
在榆次立营的过程迅速而高效,张合亲自巡视,对营垒的布局、哨卡的位置一一过问,要求极为严格。直到傍晚,营盘初具规模,辕门紧闭,巡逻队往来不绝,一派森严气象。
期间,陆续有从晋阳逃出的溃兵被收拢至大营。从他们七嘴八舌、惊魂未定的描述中,张合逐渐拼凑出晋阳陷落那日的惨烈景象。
吕布军的攻势如同疾风暴雨,尤其是那支打着“高”字旗的部队,披重甲,悍不畏死,攻城器械亦极为精良。而吕布本人,更是在阵前展现了骇人听闻的箭术,城头守军军官、令旗手,凡有冒头指挥者,多被其精准狙杀,导致城防指挥体系迅速瘫痪。
“吕布……真虓虎也。”张合在心中暗叹。勇武到了极致,本身便是一种战略威慑。
这时,亲兵引一人入帐,此人衣甲破损,满面烟尘,但眼神尚存几分清明,乃是晋阳一名守城军侯。
“将军,”军侯行礼后,声音沙哑地补充了一个关键信息,“破城前,吕布曾遣人射入劝降书,言及……言及袁公诛杀鞠义将军之事,并说……说河北将士,兔死狐悲……”
张合瞳孔微微一缩。鞠义之事,在河北军中确曾引起暗流涌动。吕布此举,是攻心之计。他不仅要在军事上摧毁你,还要在精神上瓦解你。
“本将知道了。你下去好生休息。”张合挥退了军侯,独自在帐中踱步。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庞。吕布的威胁是实实在在的,但其势力扩张如此之快,根基必然不稳。并州新附,人心未定,粮草转运亦需时日。而且,河内、河东方向,还有黑山军和乌桓的袭扰……
当下之计,绝非争一时之气。
他走到案前,铺开绢帛,提笔蘸墨,开始给邺城的袁绍写军报。
“臣合顿首:臣部驰援晋阳,然迟至一步,该城已为吕布所陷。吕布新胜,兵锋正锐,兼据坚城,臣观其阵严整,未可猝图。为今之计,当固守榆次、祁县一线,深沟高垒,以遏其东进之路,保冀州门户无虞。并州新失,吕布纵得地,然民心未附,粮道绵长,更有黑山、乌桓为患其后,久之必生变乱。臣请主公明断,暂缓西征,先定中原之局。臣当竭尽全力,牵制吕布主力于并州,使其不得南下与曹操呼应……”
他写得很慢,字斟句酌,既陈述了困境,也分析了利弊,更表明了固守待机的决心。这符合他一贯沉稳的用兵风格。
写完军报,用火漆封好,命快马即刻送出。
处理完这些,他又看向地图上的壶关方向。高干与徐晃对峙,压力定然不小。如今晋阳失守,高干部侧翼暴露,军心恐怕会动摇。
“来人。”张合唤来亲信校尉,“你带一队人马,多打旗帜,虚张声势,前往壶关方向游弋,做出我军欲断徐晃后路之姿态,策应高刺史。记住,遇敌不可恋战,以疑兵扰敌为主。”
“诺!”
校尉离去后,大帐内重归寂静。张合走到帐门口,掀开帘幕,望向西南方晋阳城的方向。夜色中,那里只有一片深邃的黑暗。
他知道,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峙和绞杀,即将在这并州大地上展开。他面对的,是一个武力冠绝天下、且愈发精于谋略的可怕对手。
而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像一颗钉子,牢牢钉在这里,等待局势的变化,或者,等待袁绍主力的最终决策。
夜风带着寒意吹过营寨,旌旗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