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无声地浸润着皖城,青石板路面上反射着天光,湿漉漉的。乔府深宅内,却是一片与外间潮湿清冷截然不同的暖融景象。
精致的书房里,炭盆烧得正旺。乔公独自坐在案前,目光落在面前打开的一个小木箱上。箱内衬着深色的丝绸,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一小堆洁白晶莹的物事,在烛火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他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小撮,指尖传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细腻润滑的触感。他凑近了些,仔细看着,甚至能看到这些细小的晶体近乎完美的立方体轮廓。
没有寻常盐巴的粗粝和灰黄,只有一种纯粹的、玉石般的质感。
“这就是…‘玉盐’?”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尽管已不是第一次见,但每次目睹,依旧会觉得震撼。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老管家躬身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卷竹简。
“主公,”管家将竹简呈上,声音压得有些低,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这是上月与北边那几位客人交易‘玉盐’的账目。刨去所有开销损耗,净利…是这个数。”他用手指在竹简末尾的一个数字上重重地点了点。
乔公的目光从指尖的盐粒移到那数字上,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即使他久经风浪,家资颇丰,这个利润额也足以令他心惊。那不仅仅是钱,更是能撬动许多东西的力量。
“他们…这次又带来了多少?”乔公放下盐粒,拍了拍手,语气看似随意。
“回主公,与上次差不多,仍是那小半箱。说是路途不太平,只能带这些。”管家回道,顿了顿,又补充道,“领头的张爷说,他们主公感念乔公襄助,价格上…又让了半成。”
乔公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的嗒嗒声。窗外雨声渐密,敲打着屋檐。江淮之地,军阀割据,袁术、刘表、陆康,还有那个正在庐江城外苦战的孙伯符…局势如同一团乱麻。与北边那位声势日隆的吕将军做这笔杀头的买卖,风险极大。
但那利润,实在太诱人。而且,对方似乎极懂规矩,每次往来都极其隐秘,货物精良,价格“公道”。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
“告诉那两位北地来的朋友,”乔公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他们的‘诚意’,老夫收到了。江淮近来是不太平,让他们的人往来务必更加隐秘,切莫走了风声。”
“是。”管家应道。
“另外,”乔公沉吟片刻,继续吩咐,“府库里那批替换下来的旧皮甲,还有去年积压着快发霉的那批药材,清点一下。找个由头,就说是清理库底,半卖半送…不,就说是抵一部分货款,折价给他们。放在他们下次来的货船上运走。”
管家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旧皮甲对乔府护卫来说已不堪用,那批药材也非珍品,但对这些可能缺乏军资的北地客商来说,或许正是急需之物。主公此举,既是进一步示好,也是一次谨慎的试探和投资。
“老奴明白,这就去办。”管家躬身退下,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内又只剩下乔公一人。他再次看向那箱玉盐,眼神复杂。这洁白的东西,究竟是福是祸?
---
洛阳。残阳给这片巨大的废墟涂上了一层惨淡的橘红色,断壁残垣投下长长的阴影,更显凄凉。
但在原先的南宫遗址附近,一片新开辟出的营地里,却难得有了些烟火人气。大量招募来的流民在此聚集,窝棚连绵。营地边缘,新平整出的校场上,呼喝声此起彼伏。
高顺按着腰间的佩剑,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站立在校场边。他面前,是数百名刚刚编练入伍的流民乡勇。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穿着破烂的衣衫,手中拿着的是削尖的木棍而非长矛,排着歪歪扭扭的队列,跟着一名老兵的口令做出蹩脚的刺击动作。
动作无力,脚步虚浮。许多人眼中还残留着饥饿和惶恐。
高顺的目光扫过队伍,眉头锁得更紧。他身旁,一名军需官捧着竹简,低声急促地汇报着:
“将军,眼下最缺的是兵器甲胄。库房里能用的铁矛头不到两百个,皮甲只有五十副不到,还多是破损的…药材也见了底,这几日营地里咳嗽、腹泻的人又多了起来,医官都快忙疯了。还有…蔡老先生那边派人来催问,新式犁具的熟铁料迟迟不到,铁匠营的人手也严重不足,打造速度太慢,垦荒的进度恐怕…”
高顺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抬起手,军需官立刻停住了话头。
高顺迈步,走向正在操练的队伍。士兵们看到他过来,动作更加紧张慌乱。他走到一个队列末尾,那里有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脸色潮红,刺出木棍时手臂都在微微发抖,还忍不住低头咳嗽了两声。
高顺在他面前停下。少年吓得几乎握不住木棍,惊恐地看着这位以严厉着称的将军。
高顺伸出手,不是责罚,而是用手背探了探少年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少年浑身一颤,差点瘫软下去。
高顺收回手,转向身后的军需官,声音一如既往的冷硬,没有一丝波澜:“去安邑。给贾文和先生发函,陈述此处困难,请求速调拨兵器甲胄、药材、铁料,增派铁匠。”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那些瑟瑟发抖的新兵,补充道:“从我的亲兵营里,调拨十副皮甲,还有我们备用的一半伤药,先送过来。”
军需官愣了一下:“将军,这…您的亲兵…”
“执行命令。”高顺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诺!”军需官不敢再多言,躬身领命,快步离开。
高顺再次看了一眼那生病的小兵,对带队的老兵道:“把他换下去,休息。”
说完,他转身离开校场,走向那片忙碌而混乱的流民营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每一步都踩在洛阳破碎的土地上,沉重而坚定。
---
洛阳临时征用的府衙内,烛火通明。
吕布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着好几卷刚刚送到的竹简。他穿着一身常服,神色平静,但眼神锐利,快速浏览着上面的内容。
一卷来自河内,是陈宫的手书,详细汇报了秋收的准备情况,以及曹操方面细作活动加剧的迹象,再次强调需要派兵护卫,确保粮草安全入仓。
一卷来自安邑,由李肃转来,是南下庐江的那队手下发回的密报,简略提及了与乔公的第二次接触顺利完成,对方收到“玉盐”后态度更为积极,并意外地回赠了一批“积压物资”(旧皮甲和药材),正在设法运回。
还有一卷,来自城外军营,是高顺发来的求援信,上面罗列着装备、医药、人力短缺的具体数字,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压力。
吕布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目光在三卷竹简上来回移动。江淮的线算是初步埋下了,虽然微弱,但有了反馈。河内是粮仓,不容有失。而洛阳…这是他的根基,也是眼下最吞钱吞物资的无底洞。
片刻,他抬起头,对候在一旁的文书官员开口道:
“回复高顺将军,所需物资已知,正在设法筹措。令他加派哨探,尤其南面方向,凡有形迹可疑、窥探我军虚实者,一律扣下,仔细盘问。”
“给安邑的贾文和先生去信,将洛阳、河内两处所需列出,让他统筹协调,优先调配一批,速速运来。”
“另外,传令给成廉,让他点齐一千兵马,三日后出发,前往河内,听候陈宫调遣,专职护卫秋收。告诉他,河内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命令清晰简洁,一条条发出。文书官员奋笔疾书,很快将命令草拟成文,盖上印信,交由等候的信使迅速送出。
信使的脚步声远去,府衙内暂时安静下来。吕布站起身,走到悬挂的粗略地图前,目光扫过兖州、徐州的方向。
曹操的主力,此刻应该正和徐州军纠缠不休吧?
他看了一会儿,嘴角微微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