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羌部!死瘴林!
韩震那声变了调的惊呼,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瞬间在混乱的战场炸开!
所有听到这两个词的人,无论是鹰嘴涧的守军,还是那些伪装土匪的袭击者,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恐惧!仿佛听到了什么来自远古洪荒的可怕禁忌!
就连正在激烈搏杀的凌或和石磊,动作都不由自主地滞涩了一瞬。
黎羌部,北邙山深处最神秘、最排外、也最令人畏惧的生番部落。传说他们供奉山鬼,驱使猛兽,精通蛊毒巫术,世代居住在弥漫着致命毒瘴的“死瘴林”深处,从不与外界往来,但凡闯入其领地者,无一人生还。他们的图腾战号和夜间传递讯息的“狼火”,更是只存在于老一辈人口口相传的恐怖故事里!
如今,这传说中的部落,竟然倾巢而出,点燃了狼火,吹响了战号,直扑鹰嘴涧!
这突如其来的、完全超出所有人预料和理解的变数,让原本混乱的战局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凝滞。厮杀声、呐喊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掐断,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惊恐的喘息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东南方那越来越近、如同潮水般蔓延而来的火把长龙,以及火光照耀下,那些若隐若现的、巨大而狰狞的黑影——那绝不是人类该有的体型!
恐惧,如同冰冷潮湿的毒雾,迅速弥漫开来,压过了厮杀的狂热。
“撤!快撤!”黑衣袭击者的头领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尖锐急促,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惶。他们再也顾不上攻击凌或或冲击溶洞,如同潮水般慌乱地向后撤退,只想尽快逃离这个突然变得无比邪门和危险的鬼地方!
鹰嘴涧的守军们也下意识地停止了追击,纷纷后退,紧紧靠拢在一起,惊疑不定地看着那迅速逼近的黎羌部队伍,又看向寨墙上的韩震,等待着他的指令。
韩震脸色铁青,死死攥着墙垛,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显然也完全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黎羌部出死瘴林,这是百年未有的异事!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也是冲着鹰嘴涧来的?还是…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下方同样惊疑不定的凌或,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光芒,似乎想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可能。
溶洞内,紧张的气氛也达到了顶点。妇孺们的哭喊都变成了压抑的啜泣。吴世安将叶茯苓紧紧护在身后,目光凝重地望着洞外那诡异的火光。孙御史脸色苍白,喃喃道:“黎羌…古籍中记载的山鬼之民…他们怎么会…”
隐藏在阴影中的青鸾,此刻也微微蹙起了眉头,似乎黎羌部的出现,同样在她的预料之外。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一个小巧的、似乎是骨雕的挂饰,眼神变幻不定。
凌或站在原地,肩头的伤口还在渗血,但他浑然不觉。他望着那越来越近的、充满了原始野性和压迫感的火光,心脏却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并非全是恐惧,反而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的…熟悉感?
那苍凉的号角声,那跳跃的狼火,甚至空气中隐隐传来的、某种特殊的草木燃烧的气味…都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源自血液深处的悸动。
就在这时,黎羌部的队伍已然逼近谷口!火光将他们的身影清晰地照耀出来!
只见来的大约有三百余人,无论男女,皆身材高大魁梧,皮肤呈古铜色,脸上涂着诡异的彩色油彩,穿着兽皮和粗麻制成的衣物,脖子上挂着兽牙骨串,手持的武器多是巨大的骨棒、石斧、打磨锋利的黑曜石长矛,充满了蛮荒的气息。
而最令人心惊胆战的,是他们队伍中竟然跟随着二十余头壮硕如小牛犊、目露凶光的巨狼!那些巨狼驯服地跟在主人身边,龇着森白的獠牙,发出低沉的呜咽,绿油油的眼睛在火光照耀下如同鬼火!
在这支队伍的最前方,是一名骑着唯一一匹高大黑马、身披完整黑熊皮、头戴华丽羽冠的老者。他面容苍老布满皱纹,但眼神却锐利如鹰,手中持着一根镶嵌着巨大宝石的权杖,显然地位尊崇,应该就是黎羌部的首领或大祭司。
而在他身旁,略后半步的位置,走着一名同样高大、脸上涂着特殊金色纹路的青年勇士,手持一柄巨大的白骨战斧,目光桀骜凶狠地扫视着鹰嘴涧的寨墙和惊慌的人群。
黎羌部队伍在距离寨墙一箭之地外停了下来,黑压压一片,沉默无声,只有巨狼偶尔发出的低吼和火把燃烧的声音,反而比之前的喊杀声更具压迫感。
那为首的老者抬起权杖,指向寨墙上的韩震,用一种极其古怪、拗口、却异常洪亮的语言说了几句话。
无人听懂他说什么,但那语气中的冷漠和审视,却让所有人心头发寒。
韩震脸色难看,强作镇定,运足内力,用官话沉声道:“黎羌部的朋友!此地乃我鹰嘴涧私地,不知各位今日大举前来,所为何事?我鹰嘴涧与黎羌部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那黎羌老者似乎听懂了官话,但却并未回答韩震,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扫描般,缓缓扫过寨墙上下的每一个人,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最终,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定格在了——后山溶洞方向,刚刚走出溶洞、正望着黎羌部队伍的凌或身上!
当老者的目光落在凌或脸上时,他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竟然露出了极其明显的激动之色!他猛地举起权杖,对着凌或的方向,用一种更加急促、更加激动的语调,大声呼喊起来!
同时,他身旁那名桀骜的青年勇士也看到了凌或,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和一种…混合着嫉妒、愤怒与审视的复杂情绪!
所有黎羌族人,随着老者的呼喊和指向,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凌或!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好奇、敬畏、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狂热!
整个山谷,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凌或身上!
韩震愣住了,石磊愣住了,鹰嘴涧的所有人都愣住了!甚至连那些刚刚退却、尚未远去的黑衣袭击者,也惊疑不定地停下脚步,望向这诡异的一幕。
凌或自己也是愕然不解。这些神秘的黎羌人,为何独独对他如此关注?那老者的激动,那青年勇士的复杂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
溶洞口的叶茯苓和吴世安也看到了这一幕,心中又是惊讶又是担忧。
隐藏在暗处的青鸾,眉头蹙得更紧,似乎眼前的发展也完全超出了她的掌控。
那黎羌老者不再理会韩震,竟直接策马,带着那名青年勇士和几名护卫,在一群巨狼的簇拥下,无视剑拔弩张的鹰嘴涧守军,径直朝着凌或所在的后山方向行来!
鹰嘴涧的守卫们紧张地举起武器,却无人敢轻易攻击这些充满传说色彩的生番。
韩震在寨墙上脸色变幻不定,最终一咬牙,挥手示意守卫们稍安勿躁,他自己则带着几名心腹,快速下了寨墙,也向后山赶去。他必须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黎羌老者来到凌或前方不远处停下。他翻身下马,动作矫健得不似老人。他无视了周围所有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凌或,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脸庞,尤其是他的眉眼轮廓。
老者脸上的激动之色越来越浓,他忽然抬起手,指向凌或,然后用一种带着浓重口音、但勉强能听懂的官话,一字一句地,无比清晰地问道:
“年轻人…你…你的母亲…可是名叫‘阿月’?她的左肩后…是否有一块形似…弯月的赤红色胎记?”
母亲!
这个名字,这个几乎被他埋藏在记忆最深处的、无比模糊而温暖的身影,骤然被这陌生的生番老者提起!
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已病故,父亲极少提及,只知母亲似乎并非中原人士,体弱多病…他甚至连母亲的确切名讳都不知道…只知道父亲有时会温柔地唤她“月儿”…
至于左肩后的胎记…他更是毫无印象…
他看着老者那激动而期待的眼神,声音因极度震惊而有些干涩嘶哑:“你…你怎会知晓?!你认识我母亲?!”
听到凌或这近乎承认的回答,那黎羌老者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他猛地向前一步,竟对着凌或,右手抚胸,深深地弯下了腰,行了一个黎羌部最高的礼节!
他身后所有的黎羌族人,包括那名神色复杂的青年勇士,也全都齐刷刷地向着凌或躬身行礼!
老者抬起头,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用那拗口却无比郑重的官话宣告:
“不会错!不会错!这眉眼…这气息…是阿月圣女的血脉!是流落在外的大山之子!”
“年轻人!按照黎羌古老的传承与誓言…您…您就是我们黎羌部等待了二十年的——‘月之子’!是我们黎羌部尊贵的客人,乃至…未来的庇护者之一!”
韩震刚刚赶到,恰好听到这番话,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恐惧!
他千算万算,算尽了朝堂江湖,却万万没算到,凌或身上,竟然还流着黎羌圣女的血液!拥有了这层身份…他之前所有的谋划、控制、甚至那件龙袍…都瞬间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和致命的危机!
凌或怔怔地看着眼前向他躬身行礼的黎羌大祭司和众多族人,大脑一片空白。母亲…
那黎羌大祭司直起身,目光慈爱而狂热地看着凌或,继续道:“孩子,不必疑惑。你的母亲,阿月,是我黎羌部上一代最珍贵的圣女。当年因部族内乱和外界追捕,被迫流落外界,与凌元帅相识…后来内乱平息,我们一直在寻找圣女的下落,直到几年前才确知她已病故,并留下了血脉…我们苦苦追寻你的踪迹,今日终于…苍天有眼!”
他顿了顿,目光骤然变得冰冷锐利,扫向一旁脸色惨白的韩震和周围那些鹰嘴涧的守军,以及远处尚未完全退走的黑衣袭击者,语气陡然变得森寒威严:
“现在,告诉老夫,是哪些不开眼的蝼蚁,敢围攻我黎羌部的‘月之子’?惊扰圣山安宁者,必将承受山鬼的怒火和巨狼的獠牙!”
随着他的话语,那二十余头巨狼同时仰天长嗥,声音凄厉骇人,充满了嗜血的杀意!所有的黎羌战士也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武器,目光凶狠地扫视着在场所有非黎羌部的人!
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再次变得剑拔弩张,甚至比之前更加危险!因为这一次,对手是神秘莫测、悍不畏死、还驱使着猛兽的黎羌部!
韩震额头冷汗涔涔,大脑飞速运转。他深知黎羌部的可怕和护短,若被他们认定是围攻“月之子”的敌人,整个鹰嘴涧恐怕今日就要血流成河!他多年的心血将毁于一旦!
他连忙上前一步,对着黎羌大祭司深深一揖,语气前所未有的恭敬甚至带着一丝谄媚:“大祭司息怒!误会!天大的误会!我等岂敢围攻少帅?少帅乃我鹰嘴涧少主,我等拼死守护犹恐不及!方才乃是那些黑衣匪类意图袭击少帅和谷中妇孺!”
他猛地伸手指向那些正在狼狈撤退的黑衣袭击者,厉声道:“是他们!是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恶贼,围攻鹰嘴涧,欲对少帅不利!我等正在誓死抵抗!大祭司明鉴!”
那些黑衣袭击者头领闻言,气得几乎吐血,却根本无法辩解,也不敢停留,只能加快速度,拼命向山林深处逃窜。
黎羌大祭司冰冷的目光扫向那些逃窜的黑影,又看了看寨墙上下鹰嘴涧守军确实是在防御的姿态,以及凌或身上与鹰嘴涧众人一致的伤口和血迹(虽然是与黑衣人搏斗所致),眼中的杀意稍缓,但疑虑未消。
他又看向凌或,语气放缓:“‘月之子’,此人所言,可是属实?”
韩震紧张地看着凌或,眼神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与威胁。石磊等人也屏住了呼吸。
凌或心中冷笑。韩震的虚伪和野心他已看清,但此刻若揭露真相,必然引发黎羌部与鹰嘴涧的火并,后果不堪设想。而且,那些黑衣袭击者才是更直接、更危险的敌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对着黎羌大祭司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多谢大祭司关心。方才确是那些黑衣人围攻山谷,意图不轨。韩谷主…及谷中弟兄,正在协助御敌。”韩震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黎羌大祭司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他再次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些快要逃入山林的黑衣人方向,对身旁那名桀骜的青年勇士吩咐了几句。
那青年勇士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兴奋,猛地一挥手!
顿时,十余头巨狼如同离弦之箭般咆哮着窜出,快如闪电般追向那些逃窜的黑衣人!同时,数十名黎羌战士也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追袭而去!
山林深处,立刻传来了更加凄厉短促的惨叫声和狼群的撕咬咆哮声!令人毛骨悚然!
解决完外部威胁,黎羌大祭司的目光重新回到凌或身上,变得温和而不容拒绝:“‘月之子’,此地纷乱已了,但并非久留之地。请随老夫回归圣山,部族上下,期盼已久。那里,有你母亲留下的东西,也有…部族需要你知晓的古老誓约和责任。”
凌或心中一凛。他还有许多疑问需要解答,鹰嘴涧的危机也未完全解除,茯苓、吴先生他们还在这里…
他正要开口婉拒或是询问,忽然——
“且慢!”
一个清冷的女声陡然响起!
只见一道黑影从溶洞旁的阴影中缓缓走出,正是青鸾!
她揭下了面纱,露出一张冷艳而苍白的脸庞,目光直视黎羌大祭司,毫无畏惧之色。
“黎羌部的古老誓约,自然重要。但‘月之子’身上,还肩负着其父凌元帅的血海深仇和关乎天下安危的重任!恐怕不能即刻随大祭司前往圣山。”
黎羌大祭司目光一凝,落在青鸾脸上,当看清她的面容时,眼中竟然也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惊讶和了然,似乎认得她?
“是你?‘影月’的传人…”大祭司缓缓开口,语气意味深长,“没想到,你也找到了这里。看来,命运的齿轮,确实开始转动了。”
凌或、韩震、以及所有人都惊疑地看向青鸾。她的身份,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复杂!
青鸾对着大祭司微微颔首,算是承认了某个身份,随即目光转向凌或,眼神复杂却坚定:“凌将军,有些真相,关于你的父母,关于当年的变故,关于鹰嘴涧…也是时候,让你知晓了。”
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脸色大变的韩震,声音冰冷:
“比如,韩谷主一直隐瞒的,关于你母亲阿月圣女当年真正‘病故’的缘由…以及,他与当年那场导致圣女流亡的黎羌内乱,究竟有何关联!”
母亲病故的真相?!韩震与黎羌内乱的关联?!
凌或猛地转头,目光如利剑般射向韩震!
韩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剧烈一晃,差点栽倒在地,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恐惧!他指着青鸾,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最大的、隐藏最深的秘密…竟然被这个神秘女子一口道破?!
黎羌大祭司的目光也瞬间变得冰冷无比,如同实质般压在韩震身上,带着滔天的怒意和杀机!整个黎羌部的战士也再次握紧了武器,巨狼发出低沉的威胁呜咽。
凌或站在风暴的中心,看着脸色惨白的韩震,看着目光冰冷的黎羌大祭司,看着神色决绝神秘的青鸾…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说下去。”
“我要知道,全部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