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世安不知道从哪里买来一辆马车,叶茯苓细心地将最好的金疮药分给受伤的护卫,又熬了一大锅安神补气的药膳分予众人。凌或虽未再添新伤,但落马坡一战耗费心神,牵动旧疾,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沉默地坐在车辕上调息。叶茯苓将一碗温热的药膳递到他手边,他抬眼看了看她,默默接过,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她的,两人皆是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分开,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在无声中流淌。
一路向北,越是靠近京城,官道越发平坦宽阔,往来车马行人亦渐渐增多,显出一派不同于边镇与荒郊的繁华气象。
这繁华背后,似乎总有一双双无形的眼睛在暗中窥探。凌或的感知极为敏锐,屡次察觉到若有似无的视线,但每每凝神追寻,却又消失无踪,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这种如影随形的监视感,比明目张胆的刺杀更令人心悸。
“少帅,似乎一直有人跟着我们。”一名伤势稍轻的獠牙营战士压低声音禀报,他也感受到了那股挥之不去的压抑。
凌或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络绎不绝的车流,淡淡道:“嗯。不必理会,保持警惕即可。对方只是在试探,不敢在临近京畿之地轻易动手。”他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李崇的势力,远比他想象的更为盘根错节,竟能将手伸到京畿要道之上。
正当午时,日头正烈,一行人决定在路旁一处较为开阔的茶寮歇脚打尖,也让马匹歇歇脚力。
茶寮生意不错,南来北往的旅人在此汇聚,人声嘈杂,倒是个藏匿行迹的好地方。凌或选了张靠里相对安静的桌子坐下,叶茯苓和小豆子坐在他身侧,几名护卫则分散在四周,看似随意,实则将核心位置护得严实。
就在叶茯苓拿出自带的水囊,准备给凌或倒些清热解暑的凉茶时,茶寮入口处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只见一队人马停在了茶寮外。为首的是一辆看起来颇为低调但用料极其考究的青篷马车,其后跟着几骑护卫,皆是身形精干、目光内敛之辈,一看便知非寻常家丁护院。
车帘掀开,先是一位衣着华贵、大腹便便的中年富商模样的男子,被小厮搀扶着,喘着粗气下了车,一边用绸帕擦着汗,一边抱怨着天气炎热路途辛苦。
紧接着,另一侧车门也打开了,一位身着墨绿色劲装、以同色面纱遮住半张脸的女子利落地跳下车来。她身姿挺拔,动作干脆,露出的那双眼睛清冷沉静,目光扫过茶寮时,在凌或这一桌微微停顿了一瞬,虽极快移开,却未能逃过凌或的感知。
正是昨夜那个神秘的黑衣女子!虽然换了衣裳,但那独特的气质和眼神,凌或绝不会认错。
而她身旁的那位富商……凌或的眸光微不可查地沉了沉。
叶茯苓也注意到了这两人,尤其是那位女子,她下意识地看向凌或,见他神色如常,但周身气息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心下明了,低声对凌或道:“是那位姑娘?”
凌或极轻地颔首。
那富商似乎与茶寮老板相熟,高声招呼着要雅间要好茶。老板面露难色,表示雅间已满。富商顿时有些不悦,目光在茶寮内逡巡,最终落在了凌或他们旁边那张刚刚空出来的桌子上。
“罢了罢了,就在那儿将就一下吧!”富商挥着绸帕,在小厮和护卫的簇拥下走了过来。那墨绿劲装女子则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仿佛一个无形的影子。
富商似乎是个自来熟,坐下后便不住地打量凌或一行人,尤其是看到他们中有人带着伤,更是露出了好奇探究的目光。
“哎呀,诸位兄台这是打哪儿来啊?看这风尘仆仆的,还带着伤,莫非是路上不太平?”富商端着茶杯,状似随意地搭话,语气里带着商贾特有的圆滑与打探。
一名獠牙营战士刚想开口搪塞,凌或却抬手微止。他看向那富商,语气平淡无波:“经商路过,偶遇小股山匪,幸得护卫拼死,已无大碍。多谢关心。”
“山匪?”富商眼睛眨了眨,声音提高了几分,“这京畿重地,天子脚下,竟还有如此猖獗的山匪?真是岂有此理!诸位可知是哪座山头的?回头我定要向官府禀明,严加剿匪!”
他这话看似义愤填膺,实则仍在套话。
凌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动声色:“乌合之众,溃散极快,并未看清旗号。倒是先生您,携重金行路,更需多加小心。”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回对方身上。
富商哈哈一笑,拍了拍胖乎乎的肚子:“不妨事不妨事,我这几个护卫,还是有些本事的。况且……”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炫耀,“京中也有几分门路,等闲毛贼,不敢动我刘三通的货。”
刘三通?凌或心中一动,此人他略有耳闻,是江南一带颇有名气的丝绸商人,以胆大路子野着称,据说与京中不少权贵都有往来。
“原来是刘老板,失敬。”凌或微微颔首,依旧惜字如金。
刘三通见凌或态度冷淡,似乎有些无趣,又将目光转向正在小口吃着点心的叶茯苓和小豆子,笑道:“这位是小夫人和公子吧?小哥儿长得真机灵。”他这话是对凌或说的,显然将叶茯苓误认作了凌或的家眷。
叶茯苓脸颊微微一红,刚要解释,凌或却已淡淡开口:“舍妹与幼弟。”
叶茯苓闻言,看了凌或一眼,见他面色如常,便也低下头,默认了这个身份,心中却泛起一丝异样的波澜。
刘三通“哦”了一声,正要再说什么,他身旁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墨绿劲装女子却忽然轻声开口,声音透过面纱,显得有些低沉模糊:“兄长,茶凉了。”
她将一杯新沏的热茶推到刘三通面前,动作自然,却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刘三通似乎有些怕他这个“妹妹”,讪讪地笑了笑,端起茶杯吹气。
那女子的目光再次掠过凌或,这一次,却是在他腰间那柄看似普通的佩剑上停留了一瞬。凌或的佩剑虽已刻意更换了剑鞘,但剑柄的细微磨损和握持的痕迹,落在行家眼中,依然能窥见些端倪。
凌或感知到她的目光,心中警惕更甚。此女眼力毒辣,昨夜身手不凡,今日又遇到,其目的为何。
叶茯苓也感受到了那女子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她悄悄将自己调配的、能宁神静气的香囊往凌或那边推了推,希望能缓解他紧绷的情绪。
就在这时,官道上又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数名穿着刑部公服、腰挎官刀的差役疾驰而过,目光锐利地扫过茶寮中的每一个人,似乎在搜寻什么。
茶寮内的气氛瞬间安静了不少。
凌或垂下眼睑,不动声色。刘三通也收敛了笑容,有些紧张地捏紧了茶杯。
那队差役并未停留,很快便绝尘而去。
待差役走远,刘三通才松了口气般,凑近凌或这边,压低声音道:“瞧瞧,这京城地界,看着太平,实则风声鹤唳啊。听说最近京里出了大事,好像在搜捕什么要紧的钦犯呢……唉,这世道,生意是越发难做了。”
他看似抱怨,实则又在试探凌或的反应。
凌或神色未有丝毫变化,只淡淡道:“天子脚下,自有法度。刘老板规行矩步,何必担忧。”
刘三通干笑两声:“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那墨绿劲装女子忽然起身,对刘三通道:“兄长,我去查验一下货物。”说完,对凌或这边微一颔首,算是告辞,便转身走向茶寮外的车队。她的目光在与凌或交错的一刹那,极快地、几不可察地眨了一下左眼。
凌或心中猛地一凛!
这个动作……是父亲麾下夜不收小队之间,用于极端危险、不可言说情境下的最高级别警示暗号!意为极度危险,信任断绝,自行决断!
那女子离开后,刘三通又坐了一会儿,似乎也觉得无趣,便借口天气炎热,吩咐小厮打包些茶水点心,准备继续赶路。
临走前,他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张做工精美的名帖,递给凌或:“瞧我这记性!与兄台相谈甚欢,还未请教高姓大名?在下在京城朱雀大街东首有处小铺面‘云锦轩’,兄台若得空来京,定要来寻我吃杯水酒,也让刘某略尽地主之谊。”
凌或看着那名帖,并未立刻去接。
刘三通的手悬在半空,笑容有些僵硬。
就在气氛略显凝固之时,凌或终是伸手接过了名帖,扫了一眼,上面果然写着“刘三通”及其京城地址“云锦轩”。
“多谢好意。若有缘,再会。”凌或将名帖收入怀中,语气依旧平淡。
刘三通这才笑容重新绽开,又寒暄了几句,方在小厮护卫的簇拥下上了马车。
那墨绿劲装女子早已骑在马上,见刘三通上车,便一挥手,带领车队缓缓启程,汇入官道的车流之中,很快便消失在前方拐弯处。
自始至终,她再未回头看凌或一眼。
直到那车队彻底看不见,叶茯苓才小声问道:“阿冰,他们……有什么不对吗?”
凌或没有立刻回答,他拿出那张名帖,指尖在“云锦轩”三个字上摩挲了片刻,又放到鼻尖极轻地嗅了一下,眼神骤然变得冰冷。
“名帖用了特殊的熏香,一种……常用于追踪的千里香。”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寒意,“虽然极淡,但逃不过獠牙营的鼻子。”
“还有,”凌或继续道,目光锐利如刀,“那位刘老板,虎口、指关节皆有厚茧,并非养尊处优的商人该有,倒像是常年练习某种短兵刃所致。他步履看似沉重,实则落地极稳,是个练家子,且功夫不弱。”
“那他刚才都是在演戏?”叶茯苓惊愕地捂住嘴,“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踪我们?还想用名帖追踪?”
凌或缓缓摇头:“目的不明。但绝非善意。”他想起那女子最后的警示暗号。
“那我们怎么办?这名帖……”叶茯苓担忧地看着他手中的名帖。
凌或沉吟片刻,将名帖递给一名擅长此道的獠牙营战士:“处理掉。用老办法。”
那战士会意,接过名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手中已空,对着凌或微微点头,表示已妥善处理,足以误导追踪者。
众人再无休息的心思,匆匆结账离开茶寮。
傍晚时分,一座巍峨巨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夕阳的余晖为其镀上了一层壮丽却又令人心悸的金边。
京城到了。
高耸的城墙、林立的箭楼、川流不息的城门……无不彰显着帝国中枢的磅礴气势与森严等级。
越是靠近,盘查越是严密。城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兵丁对往来行人车马进行着仔细的检查,尤其是对看似江湖人士或携带兵刃者,盘问得格外仔细。
凌或等人混在人群中,低调地随着队伍缓慢前行。
叶茯苓看着那黑洞洞的城门甬道,仿佛看着一头巨兽的口吻,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畏惧,下意识地靠近了凌或一些。
凌或察觉到了她的不安,极低声地说了一句:“跟紧我。”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叶茯苓轻轻“嗯”了一声,心中的慌乱竟真的平息了不少。
终于轮到了他们。守城兵丁对照着海捕文书,仔细打量着凌或以及几名带着兵刃的獠牙营战士。
凌或早已做了易容,面色蜡黄,贴了假须,看起来像个普通的行商护卫。獠牙营战士也收敛了沙场戾气。
兵丁盘问了几句,未发现明显破绽,又检查了路引,正要挥手放行——
忽然,旁边一位看似头目的军官走了过来,目光如电,再次扫过凌或一行人,特别是在凌或的手和站姿上停留了片刻。
“等等。”他开口道,声音冷硬,“你们几个,看起来不像普通商队护卫。从哪儿来的?进城做什么?”
凌或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镇定,正要按照准备好的说辞回答。
就在这时,城内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铜锣开道声,伴随着一声声高昂的呼喝:
“肃静!回避!”
“镇北侯府车驾回府!闲人避让!”
人群一阵骚动,纷纷向道路两旁退避。
只见一队盔明甲亮、仪仗煊赫的骑兵护卫着一辆极其华丽宽大的四驾马车,从城内缓缓驶出,气势迫人,直冲城门而来!
那盘问凌或的军官脸色一变,也顾不上再查问,连忙挥手让凌或等人快走,自己则赶紧转身,带领手下兵丁肃立一旁,躬身迎接侯府车驾。
凌或等人趁机立刻牵马快步穿过城门甬道,汇入了京城熙攘的人流之中。
直到走出很远,确认无人跟踪,众人才稍稍松了口气,有种虎口脱险的虚脱感。
京城……他们终于进来了。
凌或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城门和远去的侯府仪仗,眼神深邃。
镇北侯……李崇的死党之一,亦是当年在北疆军中,与父亲最不对付的实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