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探子带来的这最后一个消息,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竹屋内勉强维持的平静。
面目全非的老者尸体……惨烈搏杀……非寻常百姓的衣料……
“忠伯——!”凌或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猛地从床榻上站起,眼前却是一阵发黑,身体剧烈摇晃,伤口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浑然未觉!那双刚刚恢复些神采的眸子瞬间充血,只剩下滔天的悲愤和不敢置信!
虽然他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当噩耗可能真的传来时,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楚和无力感依旧几乎将他击垮!那个看着他长大、教他武艺、护他周全、最后为他断后的老人……难道真的……
叶茯苓也吓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虽然与忠伯相处时间很短,但老人那份忠勇和牺牲,早已深深震撼了她。
吴世安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凌或,沉声道:“子渊!冷静!未必是凌忠!消息尚未证实!或许是敌人的疑兵之计!”
但他的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理智上他知道需要冷静,但情感上,那描述与舍身引开追兵的忠伯太过吻合!
“我要去确认!”凌或的眼睛赤红,声音因极度压抑而嘶哑扭曲,挣扎着就要往外冲,“我不能让忠伯曝尸荒野!我不能!”
“胡闹!”吴世安难得疾言厉色,用力按住他,“你现在去就是自投罗网!京中高手和来历不明的夜不收都在找你!你此刻出去,非但救不了任何人,反而辜负了凌忠用命为你换来的生机!”
“那难道就让我在这里干等着吗?!”凌或低吼道,额角青筋暴起,痛苦和愤怒几乎要将他吞噬。
“等!必须等!”吴世安目光如炬,语气斩钉截铁,“等我们查清真相!若真是凌忠,这个仇,我们必须报!但不是凭一时血气之勇!你若再有闪失,凌家就真的完了!凌忠的牺牲就毫无价值!”
“价值?”凌或惨笑一声,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自嘲,“我这条命……除了连累身边之人,还有何价值……”
一股浓重的绝望和自我厌弃笼罩了他。父亲战死,大军覆灭,副将殒命,如今忠伯也可能因他而死……巨大的负罪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阿冰!不许你这么说!”叶茯苓突然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地打断了他,“忠伯救你,是因为他觉得你值得!孙大人帮你,吴老先生护你,也都是因为相信你是被冤枉的!你如果现在放弃,才是真的对不起他们!”
她仰头看着他通红的、充满痛苦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得活着!好好地活着!把伤养好!把真相查清楚!让所有害人的人付出代价!这才是对忠伯最大的报答!”
她的话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凌或心中厚重的阴霾。
凌或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信,剧烈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复下来,赤红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虽然悲痛依旧,但那失控的绝望已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决心。
“……世伯,茯苓,你们说得对。”他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低沉,“是我失态了。”
他转向那名灰衣探子,语气冷冽如冰:“那具尸体……在何处?可能确认身份?”
灰衣探子低头回道:“回将军,尸体已被官府收入义庄,看守严密。我们的人无法近距离查验,只能从仵作口中探得零星消息。但从其描述的身形、大致年龄以及内衣料子(疑似军中高级细棉)来看……确有五六分可能……”
五六分可能……这已经足够让人心如刀绞。
凌或的手指紧紧攥起,指甲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他却毫无所觉。
“京中高手……夜不收……”他喃喃自语,强迫自己从悲痛中抽离,分析现状,“京中高手必然是李崇派来灭口的。但那股夜不收……他们是什么来路?也在找我?是敌是友?”
吴世安眉头紧锁:“军中夜不收,乃是精锐中的精锐,擅长侦察、渗透、敌后活动。若是李崇的人,大可光明正大与京中高手一起行动,何必单独隐匿行踪?若不是李崇的人……那会是谁麾下?目的又是什么?”
这是一个关键的疑点。
凌或沉思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或许……可以从此处入手。查清这股夜不收的来历,可能是我们破局的关键。”
接下来的两天,竹屋内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凌或变得异常沉默,大部分时间都在打坐调息,疯狂地催动内力恢复伤势,那股狠劲连吴世安看了都暗自心惊。他知道,这孩子是把所有的悲痛和愤怒都化为了力量,憋着一股劲,只等爆发的那一刻。
叶茯苓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知道劝不住,只能更加细心地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将药膳做得更加滋补温和,生怕他熬坏了身子。
她不再做那些花哨的点缀,而是实实在在地炖煮各种补气血、长肌肉、强筋骨的汤羹。当归羊肉汤、黄芪炖鸡、杜仲牛骨汤……浓郁的肉香和药香终日弥漫在竹屋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关乎生存的踏实感。
凌或每次都沉默地吃完,然后继续修炼。两人之间话很少,但一种无声的默契和支撑却在悄然流淌。
吴世安则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隐秘渠道,全力调查两件事:一是尽可能确认那具老者尸体的真实身份;二是查清那股神秘夜不收的底细。
消息断断续续地传来。
关于尸体:义庄看守极其严密,疑似有高手潜伏。他们的人无法潜入,只能从外围打听。最新消息是,官府似乎准备将那尸体尽快处理掉。此举十分反常。
这个消息让凌或的心又沉下去几分。
关于夜不收:这股人马行踪极其诡秘,反侦察能力极强,吴世安的人几次追踪都被甩掉。只能初步判断,他们大约有十人左右,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似乎在以平遥县为中心,向外辐射搜寻着什么,但目的不明,并未与官府或京中高手接触。
越是这样难以查探,越是显得这股力量不简单。
这天夜里,凌或终于将内力运转完一个大周天,缓缓收功。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中的虚弱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锐气。他的伤势,在吴世安的医术、叶茯苓的药膳和他自己近乎自虐的修炼下,终于恢复了七七八八。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摇曳的竹影,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定:“世伯,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
吴世安和叶茯苓都看向他。
“京中高手云集,夜不收目的不明,忠伯……生死未卜。”凌或的语调没有起伏,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被动躲藏,只会让局面越来越糟。我们必须主动出击。”
“你想怎么做?”吴世安沉声问。
“那具尸体,我必须亲自去确认。”凌或转过身,目光坚定,“无论是与不是,我都要一个答案。这是我对忠伯的责任。”
“其次,那股夜不收,既然也在找我,或许是一个契机。我想主动接触他们。”
“太冒险了!”吴世安立刻反对,“义庄如今必然是龙潭虎穴!而那股夜不收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所以需要计划。”凌或的眼神冷静得可怕,“义庄,我可独往。我伤势已无大碍,足以自保脱身。至于夜不收……需要世伯的人帮忙,设局引他们现身,但不必强求接触,先观察其反应。”
他看向吴世安:“世伯,您可知晓军中夜不收通常以何种方式识别敌友?可有通用的暗号或信物?”
吴世安沉吟道:“夜不收系统独立,各军皆有不同,暗号时常更换。但……若是你父亲当年的旧部,或许认得你凌家军的某些独特联络方式……比如,一种特殊的鸟鸣节奏,或者某种箭矢摆放的图案……”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低声模拟了几声节奏独特的鸟鸣,又用茶杯在桌上摆出了一个简单的箭头状图案。
凌或认真记下。
计划既定,立刻行动。
吴世安派出手下最得力的探子,开始有意识地在特定区域留下一些不易察觉的、符合凌家军旧习的痕迹。
而凌或,则准备夜探义庄。
叶茯苓深知此事危险,但她知道自己拦不住,也无法跟随成为累赘。她只能默默地将最好的金疮药和解毒丹塞进他怀里,又连夜赶制了一些能快速补充体力的药饼。
“一定要小心……平安回来。”在他准备出发前,她终于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担忧。
凌或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身影便如同融化的墨色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竹林夜色之中。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叶茯苓和吴世安守在竹屋里,坐立不安。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外面终于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凌如回来了!
他的脸色比出去时更加苍白,呼吸也有些急促,肩头的衣服被划破了一道口子,隐隐有血迹渗出,显然经历了一番凶险。
“怎么样?”吴世安急忙问道。
凌或接过叶茯苓递来的水碗一饮而尽,眼神复杂,沉痛中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疑惑?
“义庄果然是陷阱。”他声音低沉,“埋伏了至少三名一流高手。我并未强行闯入,只在远处用您给的迷香放倒了两个守卫,从通风口远远看了一眼……”
他顿了顿,眉头紧紧锁起:“那具尸体……身形年纪确实与忠伯相仿,面部也的确被毁得难以辨认……但是……”
“但是什么?”叶茯苓急切地问。
“但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凌或的眼中充满了困惑,“那尸体的手……我记得忠伯右手虎口有一道极深的、早年留下的刀疤,极为明显。可那具尸体的手……虽然也有旧伤,但虎口处……似乎没有那道疤……距离太远,我看得不是很真切,光线太暗。”
这个消息,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可能不是忠伯?!
希望的光芒瞬间在叶茯苓心中燃起!
吴世安也是神色一凛:“你看清楚了?此事关乎重大,绝不能有误!”
“正因关乎重大,我才不敢确定。”凌或眉头紧锁,“距离甚远,光线晦暗,加之尸体已有变化……我只有五六分把握……”
如果那不是忠伯,忠伯又去了哪里?是生是死?
就在三人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心绪纷乱、惊疑不定之时——
竹林外,负责监视夜不收动向的灰衣探子如同鬼魅般再次疾奔而回,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震惊:
“先生!将军!那股夜不收……他们……他们似乎对我们的引诱做出了反应!”
“他们并未直接追踪我们留下的痕迹,反而……反而在他们驻扎的临时营地里,用树枝和石头,摆出了……摆出了和先生您之前演示的、一模一样的凌家军旧式联络图案!”
“而且……他们还在一旁的树上,刻下了一个箭头,指向……指向西北方向!”
凌或和吴世安猛地站起身,脸上同时露出极度震惊的神色!
凌家军旧图案!箭头指向!
这股神秘的夜不收,不仅认出了他们的试探,还做出了回应!他们极有可能,真的是友非敌!甚至是凌家军的旧部!
西北方向?那是什么意思?是他们下一步的行动方向?还是暗示凌或去往那里?
“他们还留下了别的什么信息吗?”凌或急声问道,心跳骤然加速。
灰衣探子喘了口气,语气变得有些古怪:“他们……他们还留下了一件东西,挂在图案旁边的树上。属下去取来了……”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物件,双手呈上。
凌或一把接过,迅速打开油布。
里面包裹着的,赫然是——
半块被鲜血染成暗褐色的、残缺的……玄铁令牌!
令牌造型古朴,边缘断裂处参差不齐,仿佛被巨力硬生生掰断。残留的部分,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扭曲的篆体字痕迹,似乎是——
“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