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里的日子,因江别鹤那日的失态与吐露秘辛,仿佛被注入了一种粘稠而紧张的暗流。花月影不再只是被动地承受孤寂,她开始有意识地调动那被阵法压制得所剩无几的灵识,如同最细微的触须,小心翼翼地探知着地宫之外的世界。
她能“听”到地面上江府的人声往来,仆役的脚步声,隐约的交谈。大多是无意义的琐碎,但关于“贵客”的议论,日渐增多。
“听说移花宫的使者不日就要到了……”
“老爷这几日亲自督促收拾‘听雨轩’,那可是接待过王爷的地方!”
“噤声!移花宫的事也是我们能议论的?小心祸从口出……”
移花宫。花无缺。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烙印,越来越清晰地刻在花月影的灵识里。她不知道这位少主是何等样人,是如江别鹤般伪善,还是如传闻中那般不食人间烟火?但无论如何,他是变数,是这潭死水里唯一可能掀起的波澜。
等待,变成了一种煎熬的期盼。
这夜,月华尤盛。清冷的银辉竟顽强地透过石板缝隙,在地面上投下几缕极淡的、如同薄纱般的光斑。对于习惯了绝对黑暗的花月影而言,这几缕微光已是难得的恩赐。
她正汲取着这稀薄的月华,试图润泽干涸的灵体,头顶的石板,却传来了一丝异乎寻常的动静。
不是江别鹤那刻意放重以示威仪的脚步声,也不是仆役们谨慎小心的窸窣声。那声音极轻,极快,如同夜风吹过屋檐,落叶拂过阶前,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若非花月影灵觉远超常人,几乎无法察觉。
有人潜入!
而且,来人的武功极高,远在江别鹤之上!
花月影瞬间收敛所有外放的灵机,将自身存在感降至最低,意识却高度集中,“目光”紧紧锁定了石板的方位。
“咔哒。”
一声几不可闻的机括轻响。石板被以一种巧妙到极致的力量和角度,无声无息地挪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道身影,如同月下幻影,轻飘飘地落入地宫之中,点尘不惊。
来人一身素白的长衫,在从缝隙漏下的月光中,仿佛自身便会发光。他身姿挺拔,如孤松独立,面容因为背光看不太真切,只能隐约见到一个极其优美流畅的轮廓。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周身便散发着一种清冷、高贵、不容亵渎的气息,与这地宫的阴森晦暗格格不入。
仿佛是一滴清露,误入了污浊的泥潭。
花月影的灵识微微一动。这人……就是移花宫少主,花无缺?
他并未立刻行动,而是静静地立于原地,那双在暗夜中依然清澈明亮的眼眸,如同最冷静的猎手扫视着整个地宫。书案、卷宗、角落的杂物……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地宫中央,那柄紫檀木架上的玉石琵琶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江别鹤的贪婪与占有,没有江福的好奇与畏惧,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些许探究的审视。仿佛在观察一件有趣的古玩,或是一道难解的谜题。
他朝着琵琶走了过来。
步履从容,姿态优雅,仿佛不是身处幽暗险地,而是在自家庭院中漫步。随着他的靠近,花月影感受到一股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地宫中常年弥漫的陈腐与算计之气。那气息干净得像山巅的雪,林间的风,让她被江别鹤污浊气息浸染已久的灵体,竟感到一丝久违的舒畅。
他在琵琶前站定,距离恰到好处,既不显得冒犯,又能清晰地观察每一个细节。
“暖玉为身,冰蚕为弦……好一柄灵物。”他开口了,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在这寂静的地宫里显得格外动听。
他没有像江别鹤那样直接伸手触碰,只是静静地看着。月光恰好偏移了几分,照亮了他半边脸颊。花月影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
眉目如画,俊美得近乎不真实。肤白胜雪,鼻梁高挺,唇色是极淡的樱粉。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瞳仁是极纯粹的墨色,此刻映着微弱的月光,显得格外深邃、平静,仿佛蕴藏着万千星辰,却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雾,疏离而遥远。
这便是移花宫培养出的继承人吗?完美得如同一尊玉雕,找不到一丝烟火气,也寻不到一丝情绪的波澜。
花月影心中莫名地一紧。这样的人,看似无瑕,实则心防或许比这地宫的石壁还要厚重。她该如何引起他的注意?如何让他愿意带她离开?
她不能像对待江别鹤那样传递负面情绪,那只会让这如冰雪般洁净的人感到厌恶而远离。
就在她心念电转之际,花无缺的目光,落在了琵琶颈部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肉眼难辨的裂纹上。那是前几日江别鹤情绪失控,用力拨弄琴弦时,灵力反震造成的损伤。
花无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
他伸出了手。他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完美得如同艺术品。他没有去碰琴弦,而是极其轻柔地,用指尖拂过那道细微的裂纹。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天然的怜惜,仿佛在抚慰一件受损的珍宝。
“可惜了。”他低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惋惜,“如此灵韵之物,竟困于此地,蒙尘受损。”
就是现在!
花月影凝聚起全部的心神,不再传递悲哀,也不再传递死寂。她将自身灵识中最本源的那一点“灵性”,那一点对自由、对月光、对洁净事物的渴望与共鸣,通过他指尖触碰的那一点,小心翼翼地、如同初生雏鸟般怯生生地,传递了过去。
那不是言语,不是图像,只是一种纯粹的感觉。
仿佛沉睡的玉石,在这一刻,对着能读懂它的人,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叹息与呼唤。
花无缺抚摸着裂纹的指尖,蓦地一顿。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荡开了一丝涟漪。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讶异,以及更深层次的……确认。
他感受到了。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从这冰冷的玉石内部,传来的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生命”波动。那波动里蕴含着被禁锢的痛苦,对光明的渴望,以及……对他身上那清冽气息的孺慕与亲近。
这不是死物。
这是一件通灵的,拥有自身意识的……灵物。
他收回手,静静地看着琵琶,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探究,有思索,还有一丝……花月影看不懂的,仿佛触及了某些遥远回忆的怔忡。
地宫里陷入了另一种寂静。不再是死寂,而是充满了无声交流的、奇异的静谧。
忽然,花无缺抬起头,耳朵微动,似乎捕捉到了地面上传来的极细微的动静。
他不能再停留了。
他深深地看了琵琶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它的形貌刻入心底。没有再多说什么,他身形一晃,已如一道轻烟般掠至入口,无声无息地融入那道月光缝隙,消失不见。
石板再次合拢,地宫重归黑暗。
但那缕清冽的气息,似乎还萦绕在空气中,未曾散去。
花月影的灵识久久沉浸在那最后的目光里。他没有恐惧,没有贪婪,只有了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知道了。
他知道她并非凡物。
那么,他会怎么做?会告诉江别鹤吗?还是会……置之不理?
不确定的忐忑,取代了之前的绝望。但这一次的忐忑中,却带着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希望火苗。
月夜清风客,惊鸿一现,却在这幽暗的地宫琵琶魂中,投下了一颗再也无法平静的石子。
她等待着,下一次,月光再次透过缝隙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