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部落时,天色已近黄昏。金帐前的空地上火把通明,铁木真端坐其上,听完百夫长和哲别的详细禀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目光在扫过郭靖和他肩头安静梳理羽毛的白雕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好!”良久,铁木真缓缓吐出一个字,声音沉稳有力,在寂静的夜色中传开,“郭靖临危不乱,报信及时;灵雕高空指引,功不可没。此乃长生天佑我部落,赐下此等忠勇灵禽与赤诚少年!”
他的目光转向那被救回的持剑男子和华服少年,语气缓和了些:“二位受惊了。在我铁木真的地方让贵客遇险,是我之过。不知二位是?”
那持剑男子虽受伤不轻,依旧挺直脊背,拱手行礼,言辞得体:“在下陆乘风,这位是我家公子。路经宝地,不慎遭遇仇家,幸得这位小兄弟与神雕相助,还有贵部勇士及时相救,此恩必当厚报。”他并未透露过多身份信息,但气度不凡,显然并非寻常人家。
铁木真眼中精光一闪,也不深究,哈哈一笑:“既是客人,便好生在我部落休养。哲别,安排最好的大夫为二位疗伤。”
“是,大汗。”哲别躬身领命。
铁木真的目光再次落回郭靖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赞赏:“郭靖,你此次立功不小。除了之前的金刀,我再赐你良弓一副,骏马一匹!望你勤练武艺,不负这灵雕相伴,日后成为我蒙古的栋梁!”
侍卫再次捧上礼物——一张制作精良的硬弓和一匹神骏的黑色小马驹。周围的族人投来羡慕和敬佩的目光,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郭靖看着那弓和马,又看看肩头的小白雕,憨厚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欣喜,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只是依着规矩跪下谢恩:“谢……谢大汗。”
华筝在一旁看得眼睛发亮,扯着郭靖的袖子,小声说:“郭靖,你真厉害!大汗又赏你了!”
郭靖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封赏完毕,人群渐散。郭靖牵着新得的小黑马,背着新弓,带着小白雕,心事重重地往回走。还没走到自己的蒙古包,就被闻讯赶来的江南七怪堵了个正着。
六位师父神色各异,将他围在中间。
大师父柯镇恶铁青着脸,虽然目不能视,但那空洞的眼神仿佛能直刺人心:“靖儿!你可知错?!”
郭靖被这当头一喝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低下头:“大师父……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柯镇恶手中的铁杖重重一顿地,发出沉闷的响声,“我且问你,今日你是否私自离开练功区域,擅闯险地?是否不顾自身安危,卷入不明势力的厮杀?若非侥幸,你与这扁毛畜生,早已成了漠北孤魂!”
他的话如同冰水,浇了郭靖一头一脸。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是为了救华筝,是哲别师父让他去的,可看着大师父盛怒的脸,这些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韩宝驹性子最急,上前一步,指着郭靖肩头的白雕,语气复杂:“还有你这鸟!是,它是灵性,帮了你,也帮了部落。可靖儿,你是我江南七怪的徒弟!我们教你的是扎扎实实的武功,是靠自己拳头打出来的本事!你如今事事依赖这畜生,万一哪天它不在你身边,你待如何?遇到强敌,你难道还指望它替你打架不成?”
朱聪摇着破扇,语气倒是平和,话里的意思却更重:“靖儿,你大师父三师父话糙理不糙。外物虽好,终非根本。你这白雕灵异,是福是祸,犹未可知。过于依赖,恐移了心性,怠慢了根本的武功。我等对你寄予厚望,盼你将来能为你爹娘报仇,光耀门楣,可不是盼你成为一个靠灵宠扬名的幸运儿。”
全金发、南希仁等人虽未说话,但眼神中的忧虑和赞同显而易见。
郭靖听着师父们一句句的训诫,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又沉又闷。他不懂那么多大道理,他只知道自己救了人,大汗也夸了他,可为什么到了师父们这里,却全是错?小白救了他那么多次,为什么在师父们眼里,反而成了阻碍他练武的坏东西?
他紧紧抿着嘴唇,眼眶有些发红,却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花月影停在他肩头,感受着他身体的紧绷和低落,心中了然。江南七怪的担忧不无道理,他们希望郭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凭自身本事立足的豪侠,而非依靠外力的“幸运儿”。这种观念上的冲突,在郭靖成长的道路上,几乎是必然的。
她轻轻用喙梳理了一下郭靖耳边的头发,无声地传递着一丝安慰。
就在这时,哲别安顿好陆乘风二人后,也走了过来。他显然听到了江南七怪的训话,对着六怪拱了拱手,语气诚恳:“几位师父,今日之事,实属突发。若非郭靖心系同伴,冒险报信,又有这白雕高空指引,后果不堪设想。大汗亦赞赏其忠勇。至于依赖外物之说……”他看了一眼那安静的白雕,缓缓道,“此雕灵性非凡,与郭靖心意相通,依我看来,非是累赘,更像是并肩作战的伙伴。战场之上,一个好的伙伴,千金难换。”
柯镇恶冷哼一声,没有反驳哲别,但脸色依旧不好看。
朱聪打着圆场:“哲别兄弟言之有理。只是我等为人师者,不得不为弟子长远计。罢了,靖儿,今日你虽有过,亦有功。功过相抵,回去好生反省,明日功课加倍!”
郭靖如蒙大赦,连忙躬身:“是,二师父,各位师父。”
回到那顶熟悉的小蒙古包,郭靖卸下了强撑的镇定,抱着膝盖坐在床榻边,看着在地上踱步、活动筋骨的小白雕,闷闷不乐。
“小白,师父们是不是不喜欢你?”他低声问,带着委屈和困惑。
花月影停下脚步,抬头看他。少年的眉头紧紧皱着,黑红的脸上写满了烦恼。她不能说话,只能走过去,用头蹭了蹭他的小腿。
郭靖感受到那柔软的触感,心里的憋闷似乎散去了一些。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小白的背羽,喃喃道:“我知道师父们是为我好……可是,没有你,我早就死了好几次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才不是什么外物……”
他的声音很低,却异常坚定。
接下来的几天,郭靖果然被加重了功课,练得更加辛苦。但他并未因此疏远小白雕,反而在无人时,与它更加亲近。他练习箭术时,它依旧会停在附近,有时会突然飞起,啄下一片被风吹起的枯叶,郭靖便会下意识地调整箭尖,仿佛在瞄准一个移动的目标;他练习拳脚时,它会在旁边歪着头看,偶尔发出一两声鸣叫,郭靖便会更加卖力。
江南七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虽不再明着训斥,但眉宇间的忧色并未减少。
而华筝,经过那次惊吓,对郭靖的依赖更重了,几乎天天来找他,看他和白雕练习成了她最大的乐趣。她带来的食物也越来越精细,甚至还有一些中原才有的小点心,说是她缠着来自中原的商队买的。
这天,华筝又兴冲冲地跑来,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郭靖!郭靖!你看,这是中原的桂花糕,可好吃了!我特意给你留的!”她说着,掰了一小块想递给郭靖,眼角瞥见旁边神骏的白雕,犹豫了一下,又掰了一小块更小的,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小白,你也尝尝?”
花月影对甜食没什么兴趣,但看着小女孩那期待又带着点怯意的眼神,还是低头轻轻啄了一口。甜腻的味道在喙间化开,不算美味,但……是一种善意。
华筝见她吃了,高兴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就在这时,朱聪摇着扇子走了过来,看着华筝带来的点心,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光芒。他叫住正准备去练功的郭靖:“靖儿,你过来。”
郭靖乖乖走过去:“二师父。”
朱聪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脚边的白雕和一旁的华筝,缓缓道:“靖儿,你年纪也不小了,一直待在这漠北草原,眼界终究有限。你爹是临安府人,你娘也一直盼着你回去看看。我们几个师父商量过了,待此间事了,便带你南下中原。”
南下中原?
郭靖愣住了。他从小在草原长大,对那个只存在于母亲和师父们话语中的“江南”“中原”,充满了模糊的想象和一丝本能的畏惧。
华筝一听,立刻急了:“南下?郭靖你要走?不行!我不准你走!”
朱聪没理会华筝的叫嚷,只是看着郭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中原武林,能人辈出,恩怨情仇,远比这草原复杂得多。你总要去见识一番,了却你母亲的心愿,也……真正去历练一番。总是困于一隅,靠着……”他目光扫过白雕,顿了顿,“……终究难成大器。”
郭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中乱成一团。离开草原,离开熟悉的一切,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下意识地看向脚边的小白雕。
花月影也抬起了头,琥珀色的雕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流光。
南下中原……
《射雕英雄传》的故事核心,终于要正式拉开帷幕了。
那里有他命定的缘分,有纠缠的恩怨,也有她需要面对的、更复杂的局面。
她轻轻振了振翅膀,飞到郭靖的肩头站稳。
无论去哪里,她都会在他身边。
郭靖感受着肩头熟悉的重量,那颗慌乱的心,似乎也找到了一丝依靠。他抬起头,看向朱聪,眼神虽然还有些茫然,却多了一分决心:
“是,二师父。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