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群袭击的第二天,郭靖起得比往常都早。
他几乎是一夜未眠,怀里紧紧抱着虚弱沉睡的小白雕,稍有动静就会惊醒,小心翼翼地检查它的呼吸,确认它还活着。天刚蒙蒙亮,他就爬起来,用清水一点点湿润小白雕的喙,又把昨晚省下的、最软烂的肉糜细细地喂给它。
花月影是在一阵温暖和轻柔的触碰中恢复意识的。身体像是被拆开重组过,每一处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翅膀上的伤口更是火辣辣地疼。但比身体更清晰的,是体内那丝几乎耗尽的妖力,如同干涸河床底的最后一点湿气,微弱,却顽强地开始重新凝聚。
她睁开眼,对上的是郭靖布满血丝却写满担忧的眼睛。
“小白,你醒了!”郭靖的声音带着宿夜未眠的沙哑,却充满了惊喜,“还疼不疼?要不要再吃点东西?”
看着他笨拙却又无比认真的样子,花月影心中微软。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还好,然后挣扎着想站起来。她要尽快恢复,这种无力感,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郭靖见她能动弹,稍稍松了口气,但眉宇间的忧虑并未散去。他知道,小白是为了救他才伤成这样。一种混合着感激、愧疚和强烈责任感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上午照常是江南七怪的功课。郭靖因为心神不宁,招式记得比平时更差,接连出错,挨了韩宝驹好几下结实的戒尺,手心都肿了起来。但他咬着牙,一声没吭,只是练得更狠,仿佛想通过身体的疲惫来掩盖内心的焦灼。
柯镇恶虽然目不能视,心思却最是敏锐,他拄着铁杖,沉声道:“靖儿,练武最忌心浮气躁!你今日心神不属,所为何事?”
郭靖身子一僵,低下头,嗫嚅着不敢回答。他不敢说出小白雕的事情,更不敢说出昨夜的惊险。
朱聪摇着破扇,嘿嘿一笑:“大哥,小孩子家,或许是有自己的心事。靖儿性子憨直,让他自己琢磨琢磨也好。”
郭靖感激地看了一眼二师父,更加专心地投入到枯燥的练习中,只是眼神时不时会飘向自己蒙古包的方向。
午后,是哲别教授箭术的时间。
哲别是蒙古部落中有名的神箭手,箭术超群,被铁木真赏识。他见郭靖心地纯良,根骨也不错,便时常指点他。对于这个沉默寡言却肯下苦功的孩子,哲别颇有几分喜爱。
今天的训练场设在部落边缘的开阔地带,远处立着几个草扎的箭靶。
哲别看着走过来的郭靖,敏锐地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这孩子脚步沉重,眉头紧锁,完全不似平日那般虽然笨拙却心无旁骛。
“郭靖,弯弓。”哲别递过一张适合他身材的硬弓。
郭靖接过弓,搭上箭,依言拉开。但他的手臂明显有些僵硬,目光也不够专注,箭尖微微颤抖。
“嗖!”
箭离弦而去,歪歪斜斜地飞了不到一半距离,就无力地栽进了草丛里,离靶子差了十万八千里。
哲别皱了皱眉:“心不定,力不聚,如何能中?再来!”
郭靖抿着嘴,再次搭箭,开弓。他努力想集中精神,但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夜小白雕在狼爪下翻飞、金羽染血的画面,还有它此刻虚弱躺在毛皮上的样子。他的心,乱了。
第二箭,第三箭……依旧脱靶,甚至比第一箭还不如。
哲别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教导郭靖也有些时日,这孩子虽然天赋不算顶尖,但贵在专注刻苦,从未像今天这样心浮气躁。
“郭靖!”哲别的声音带上了严厉,“你的眼睛在看哪里?你的心又在哪里?若是连最基本的静心都做不到,这箭,不学也罢!”
郭靖被呵斥得浑身一颤,羞愧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弓背,指节发白。他知道自己不对,可他控制不住。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扑翅声传来。
郭靖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一个低矮草垛上,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正努力地稳住身体。是小白!它竟然自己挣扎着飞(或者说跳)出了蒙古包,跟到了这里!
它看起来依旧虚弱,站姿有些不稳,洁白的羽毛上还带着未褪尽的血污和草屑,但它昂着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正静静地望着他。
它怎么来了?郭靖心中一紧,生怕它摔着。
哲别也注意到了这只突然出现、形态神骏却带着伤的白雕雏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久在草原,见过无数鹰雕,却从未见过如此灵性逼人的幼雏。
花月影看着场中那个因为她的出现而更加慌乱的少年,心中暗叹。这个傻小子,心思全写在脸上了。她来这里,不是为了看他挨训,而是要用自己的方式,帮他,也帮自己。
她轻轻鸣叫了一声,不算响亮,却清晰地传入郭靖耳中。然后,她转过头,目光投向远处那模糊的箭靶,再转回来,看向郭靖手中的弓,眼神专注,仿佛在说:“看着那里。”
郭靖愣愣地看着小白雕,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些杂乱的思绪压下,再次举起了弓。这一次,他的目光顺着小白雕示意的方向,牢牢锁定了远处的箭靶。
心,好像真的静下来一点点。
他拉开弓弦,手臂依旧酸痛,但颤抖减轻了。
花月影屏住了呼吸(如果雕需要呼吸的话),全力调动起那丝恢复了些许的妖力,不是作用于自身,而是努力延伸出去,试图去感知那支箭,感知气流,感知那遥远靶子的“位置”。这是一种极其模糊的感应,如同雾里看花,但她必须尝试。
就在郭靖松弦的刹那,花月影集中全部精神,将自己感知到的那一丝微妙的“轨迹”,通过彼此间这些日子建立起的无形羁绊,传递了过去!
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并非具体的指引,更像是一种信心的注入,一种方向的确认。
“嗖!”
箭矢破空而去!
轨迹依旧不算完美,带着初学者的生涩,但比起前几箭,却稳了许多!它划过一道低平的弧线,“咄”的一声,竟然稳稳地扎在了箭靶最外圈的边缘上!
中了!
虽然只是最外环,但对于一直脱靶的郭靖来说,这简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郭靖自己都惊呆了,看着那微微颤动的箭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哲别严厉的脸上也首次露出了惊愕的神色。他看看箭靶,又看看郭靖,最后目光落在了那只草垛上的白雕雏鸟身上。刚才那一瞬间,他似乎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协调?是巧合吗?
“好!”哲别压下心中的疑惑,出声鼓励,“就是这样!心静,眼准,力稳!记住刚才的感觉,再来!”
郭靖备受鼓舞,重重地点头:“是,哲别师父!”
他再次搭箭,开弓。这一次,不用小白雕提醒,他也努力回忆着刚才那玄妙的状态,目光锐利地盯住靶心。
花月影依旧紧紧盯着,尽力维持着那种模糊的感知辅助。这对她消耗极大,脑袋传来阵阵针刺般的疼痛,但她强忍着。
第二箭,射在了靶子内圈!
第三箭,距离红色的靶心只有寸许!
郭靖越射越顺手,额头上渗出汗水,眼神却越来越亮,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专注和自信。他仿佛找到了诀窍,那种与手中弓、眼中靶、乃至空中气流融为一体的感觉。
哲别在一旁看着,心中的惊讶越来越浓。郭靖的进步速度,简直匪夷所思!这绝不仅仅是开窍那么简单。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只白雕身上,它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唯有眼神锐利如电,仿佛与郭靖的每一次引弓、每一次放箭,都有着无形的联系。
难道……
一个荒谬却又让人不得不信的念头浮现在哲别脑海。
训练结束,郭靖的成绩远超以往。哲别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中带着难得的赞许:“很好,郭靖,今日方知你确有射箭的天赋。保持住这心气。”
他又深深看了一眼草垛上那只似乎松了口气、微微垂下翅膀的小白雕,意味深长地对郭靖说:“好好待它,它或许是长生天赐予你的伙伴。”
郭靖似懂非懂,但听到哲别师父夸小白,比自己受了夸奖还高兴,用力点头:“嗯!我会的,哲别师父!”
回去的路上,郭靖抱着疲惫但精神亢奋的小白雕,脚步轻快。
“小白,你看到了吗?我今天射中靶心了!”他兴奋地低声说着,“好像……好像有你在旁边看着,我就特别有准头!”
花月影窝在他怀里,累得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在心里默默回应:傻小子,哪是我看着就行,是你自己本就有潜力,而我……只是推了你一把。
她能感觉到,经过这次极限消耗和尝试,她对这具身体的掌控,对那丝妖力的运用,似乎又精进了一分。而且,那种与郭靖心意相通、并肩作战的感觉,让她对这趟漠北之行的意义,有了更深的理解。
然而,就在郭靖沉浸在进步喜悦中,抱着小白雕快要走回蒙古包时,一个传令的蒙古兵骑马奔来,在他面前停下。
“郭靖,大汗召见!”蒙古兵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郭靖愣住了。
大汗?铁木真大汗为何要见他?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小白雕,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丝不安。
怀中的花月影也瞬间警惕起来,强打精神抬起了头。
铁木真……这位未来的成吉思汗,此刻召见一个不起眼的孩童,是为了什么?
难道,与昨日狼群的袭击有关?还是……与哲别师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有关?
漠北的天空,风云似乎正在悄然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