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的“家”,是草原边缘几顶孤零零的蒙古包。
他抱着怀里的小东西,像做贼一样,趁着暮色,避开了正在空地上喝酒、大声讨论着什么的六位师父,蹑手蹑脚地溜回了自己那顶最小、最旧的蒙古包。
包里光线昏暗,充斥着干草、皮革和淡淡汗味混合的气息。郭靖小心翼翼地将花月影从怀里捧出来,放在铺着旧毛皮的床榻上,长长舒了口气,黑红的脸上因为紧张和奔跑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安全了。”他压低声音,对着似乎有些茫然的小白雕露出一个憨憨的、带着点成就感的笑容。
花月影打量着这个简陋的居所。除了身下的床榻,只有一个破旧的木箱,墙上挂着弓箭和磨得发亮的马鞍,再无他物。这就是未来名满天下的大侠童年居住的地方,朴素得近乎艰苦。
“你乖乖在这里等着,”郭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绒毛,眼神认真,“我去找吃的给你。”
他说完,又警惕地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这才猫着腰钻了出去。
蒙古包里只剩下花月影一个。她尝试活动了一下身体,依旧虚弱,但比之前奄奄一息的状态好了不少。那点奶疙瘩提供了些许能量,更重要的是,郭靖的怀抱和决心,似乎驱散了一些萦绕在这具身体里的死亡阴影。
她能感觉到,那丝微弱的妖力,正在缓慢地与这具白雕的躯体融合。属于禽鸟的本能——对天空的渴望,对气流的感知,正在逐渐苏醒。但同时,她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脆弱,羽翼未丰,爪喙无力,离开了郭靖的庇护,在这弱肉强食的草原上,她活不过一夜。
没过多久,蒙古包的门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郭靖像只灵活的土拨鼠一样钻了进来。他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脸上带着做了坏事般的紧张和一点点得意。
他摊开手心,是几小块风干的羊肉干,还有一小撮炒米。肉干黑乎乎的,看起来又干又硬,炒米也有些碎,但这显然是他能弄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快吃,”他把食物递到花月影嘴边,眼睛亮晶晶的,“我……我从晚饭里省下来的。师父们没发现。”
花月影看着他。这个孩子自己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练功又极其耗费体力,江南七怪对他的饮食想必有严格管控,省下这些口粮,对他而言并不容易。
她没有犹豫,低头啄食起来。羊肉干很硬,需要费力撕扯,炒米带着谷物的香气。味道谈不上好,但她吃得很认真。这是生存的需要,也是一份不能辜负的心意。
郭靖蹲在旁边,双手托着腮,看得津津有味,仿佛看她吃东西是天下最有意思的事情。
“你长得真好看,”他小声嘀咕,看着她那身虽然稀疏却已初见洁白的绒羽,“羽毛白白的,像天上的云。以后你长大了,一定能飞得很高很高,比所有人都高。”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单纯的憧憬,不带任何杂质。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
“郭靖!郭靖!你躲在里面做什么?快出来陪我玩儿!”
是华筝。
郭靖脸色瞬间变了,手忙脚乱地想将花月影藏到毛皮底下,又怕闷坏了她,急得额头冒汗。
“怎么办怎么办……”他无措地低语,眼神慌乱地扫视着简陋的蒙古包,根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藏匿之处。
花月影也停下了进食,抬起头,警惕地看向门口。华筝,铁木真的女儿,郭靖的“未婚妻”?她现在出现,是福是祸?
门帘“哗”一下被掀开了。
一个穿着鲜艳蒙古袍、头戴彩珠小帽的女孩闯了进来,她年纪和郭靖相仿,皮肤白皙,大眼睛忽闪忽闪,带着草原公主特有的娇蛮和活力。
“郭靖,你……”她的话还没说完,目光就定格在了床榻上那只正在吃东西的白色雏鸟身上。
“呀!这是什么?”华筝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充满了惊奇,她几步凑了过来,伸手就想去摸花月影,“好小的一只鸟!白色的!真稀奇!”
郭靖像护崽的母鸡一样,猛地张开手臂拦在床榻前,结结巴巴地说:“华筝,你……你别碰它!它……它受伤了,很怕生!”
华筝被他这过激的反应弄得一愣,随即不满地撅起了嘴:“碰一下怎么了?又不会碰坏它!这鸟你从哪里弄来的?给我玩玩嘛!”
“不行!”郭靖回答得异常坚决,他虽然笨嘴拙舌,但护住小白雕的决心却毫不动摇,“它不是玩的!它差点被秃鹫吃掉,是我救回来的!”
“你救的?”华筝上下打量着郭靖,眼神里带着点怀疑,又有点好奇,“就凭你?你能从秃鹫嘴里抢食?”
郭靖涨红了脸,想要分辩,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清楚当时的险状,只能重复道:“反正……反正就是不行!你不能碰它!”
华筝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更加不高兴了。她眼珠转了转,忽然说道:“你要是不给我玩,我就去告诉韩师父他们,说你偷偷在包里养鸟,不好好练功!”
这一下戳中了郭靖的软肋。他脸色瞬间白了,嘴唇嗫嚅着,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恐惧。他知道师父们对自己寄予厚望,若是知道自己在练功之余还分心养一只“没用的”小鸟,定然会勃然大怒,说不定还会把小白雕扔出去。
花月影冷眼旁观着两个孩子的对峙。她能感觉到郭靖身体的僵硬和内心的恐慌。这个憨直的少年,不擅长说谎,更不擅长应付华筝这种带着点小聪明的逼迫。
就在郭靖快要顶不住压力,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花月影忽然动了。
她不是朝着郭靖,而是朝着华筝的方向,微微昂起了头,然后,做出了一个让两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轻轻地,啄食了一下郭靖手心里还残留的一点炒米碎屑,然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依赖和满足意味的“咕噜”声,小脑袋甚至无意识地在郭靖的手指上蹭了蹭。
这个动作自然而亲昵,充满了对郭靖毫无保留的信任。
华筝愣住了。
她看着那只白色的小雏鸟,它对郭靖是如此亲近依赖,而对靠近的自己却明显带着疏离(花月影刻意控制着没有对她做出任何亲近表示)。这种鲜明的对比,让她心里那点因为被拒绝而产生的不快,瞬间被一种奇异的情绪取代了。
那不是占有欲,而是一种……羡慕?
她拥有很多郭靖没有的东西,漂亮的衣服,精致的玩具,父汗的宠爱,仆人的簇拥。可她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完全信赖她、只亲近她的小生命。
郭靖也感觉到了小白雕的举动,他低头看着蹭自己手指的小脑袋,心里的慌乱奇异地平复了一些,勇气也回来了几分。他挺了挺小胸脯,对华筝说:“你看,它只跟我。它很胆小的,你吓到它了。”
华筝沉默了一下,脸上的蛮横渐渐褪去。她看着郭靖那副认真守护的模样,又看了看那只依偎着他的小白雕,忽然哼了一声:“谁稀罕碰你的破鸟!”
但她却没有离开,反而在旁边的木箱上坐了下来,双手托着下巴,好奇地看着他们:“喂,郭靖,它吃什么?你从哪里弄吃的给它?”
郭靖见她不抢了,松了口气,老实地回答:“就……就从我的饭里省一点。它吃的不多。”
“你那点吃的够谁啊?”华筝撇撇嘴,一副“你真笨”的样子,“明天我让厨子给我多准备一份奶糕和肉糜,就说是我自己要吃的,然后分给你一点。”
郭靖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华筝:“真……真的?”
“当然是真的!”华筝扬起小脸,带着点施舍般的骄傲,“不过你得答应我,以后我来看它,你不准拦着!”
郭靖看了看怀里的小白雕,又看了看华筝,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但是你不能吓它,也不能强行抱它。”
“知道啦!啰嗦!”华筝不耐烦地摆摆手,但眼睛却一直没离开花月影。
接下来的几天,郭靖的生活多了一项隐秘而重要的任务——喂养和守护这只被他命名为“小白”的雏雕(花月影对这个朴素的名字不予置评)。他每天小心翼翼地省下口粮,趁着练功的间隙跑回来喂食。华筝也信守承诺,时常带来一些更精细、更有营养的食物。
花月影的身体在缓慢恢复,绒毛渐渐变得浓密有光泽,眼神也越发锐利有神。她与郭靖之间的默契日益加深。有时他练功累了,坐在蒙古包外发呆,她会安静地待在他身边;有时他对着她自言自语,说师父们教的武功好难,说哲别师父夸他箭术有进步,她虽然无法回应,却会用专注的眼神看着他,仿佛能听懂一切。
这份安静的陪伴,成了郭靖枯燥艰苦的童年里,一抹无人知晓的柔软色彩。
然而,平静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这天下午,郭靖照例在蒙古包后的空地上练习江南七怪传授的拳脚,花月影则在不远处的草垛上,尝试拍打翅膀,感受着气流划过羽翼的感觉。虽然还飞不起来,但那种渴望翱翔的本能越来越强烈。
突然,一旁的草丛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
花月影敏锐地转过头,禽鸟的直觉让她瞬间绷紧了身体。
只见一条色彩斑斓、三角脑袋的毒蛇,正从草丛中探出头,冰冷的竖瞳死死锁定了正在专心致志、对身后危险浑然不觉的郭靖!
它弓起身子,做出了攻击的姿态!
不好!
花月影心头一紧。郭靖背对着毒蛇,完全暴露在攻击范围内!
来不及多想,几乎是本能反应,她调动起这些天积蓄的所有力气,猛地从草垛上跃下,不是飞(她还飞不起来),而是连跑带扑,发出了一声尖锐急促的警告性鸣叫!
“呖——!”
同时,她用自己的身体,不顾一切地撞向了那条毒蛇!
郭靖被这突如其来的尖鸣惊动,猛地回头。
他看到的是小白雕娇小的身体与那条明显比她大得多的毒蛇撞在一起的画面!毒蛇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干扰,攻击动作一偏,毒牙擦着小白雕的翅膀边缘划过。
“小白!”郭靖吓得魂飞魄散,想也没想,抄起旁边练习用的木棍,就朝着那毒蛇狠狠打去!
他情急之下,力气用得极大,“啪”一声脆响,木棍结结实实地打在蛇身上。那毒蛇吃痛,扭曲着身体,迅速钻回草丛消失不见了。
郭靖顾不上追,扔下木棍就扑到小白雕身边。
花月影摔在草地上,翅膀上传来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蛇牙虽然没有结实地咬中,但仅仅是擦过,也留下了一道血痕,更重要的是,一种麻痹感开始沿着伤口蔓延。
毒?虽然不致命,但足以让她痛苦虚弱。
“小白!你怎么样?你没事吧?”郭靖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小白雕翅膀上的血痕和它痛苦蜷缩的样子,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他想碰她又不敢碰,只能带着哭音一遍遍地问:“你疼不疼?都怪我……都怪我没看见……”
花月影抬起头,看着这个急得快要哭出来的男孩,想告诉他没事,却只能发出虚弱的“啾啾”声。
郭靖看着她这样子,心疼得不行。他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小心翼翼地、用最轻柔的动作用旧布条蘸水清理她翅膀上的伤口,然后学着母亲李萍处理小伤口的样子,找来一些据说能解毒消肿的草叶,嚼碎了敷在上面。
他的动作笨拙而生涩,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认真和关切。
“你别怕,”他一边敷药,一边小声安慰,更像是在安慰自己,“我会保护好你的,一定不会让你再受伤了……”
夜幕缓缓降临,蒙古包里,郭靖抱着受伤后有些嗜睡的小白雕,坐在床榻边,久久没有动弹。
他看着怀里呼吸逐渐平稳的小白雕,又想起下午那惊险的一幕,小小的拳头紧紧握了起来。
今天小白为了保护他,差点死掉。
这个认知,像一颗沉重的种子,埋进了他憨厚的心田。
而昏昏沉沉的花月影,在意识模糊前,最后一个念头是:这具身体太弱了……必须尽快恢复力量。至少,要拥有自保,以及……保护这个傻小子的能力。
窗外,漠北的星空璀璨冰冷,预示着未来的路,绝不会只有眼前的温情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