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隘惊魂之后,杨过驾着马车,刻意避开了官道,选择了一条更为偏僻难行的小路。他心中对那赤练蛇充满了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与不安。那瞬间毒杀三人的恐怖手段,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让他无法再以平常心看待这位神秘的“同行者”。
夜幕降临,杨过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停下马车。他升起一小堆篝火,橘色的火焰跳跃着,勉强驱散了秋夜的寒凉,却驱不散他心头的沉重。他将小龙女从车厢中抱出,让她靠坐在一棵老树下,细心地为她整理好衣襟,又将自己的外袍盖在她身上。
小龙女依旧昏迷着,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微弱却平稳。那赤练蛇的压制似乎很有效,毒性没有再恶化,但她内伤沉疴,加上心神受创,始终无法苏醒。
杨过坐在火堆旁,拿出干粮默默啃着,味同嚼蜡。火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写满疲惫与忧虑的脸庞。白日里与匪徒搏杀时的凶险,赤练蛇展现出的恐怖威能,对前路未知的迷茫,还有……还有古墓中那不堪回首的一幕,种种画面在他脑海中交织翻腾。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不远处马车下的阴影里。那里,一抹赤红若隐若现。他知道,它在那里。
寂静的夜里,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不知名虫豸的鸣叫。一种强烈的倾诉欲,如同堵塞的洪水,在他胸中汹涌,几乎要将他撑破。他太需要一个人来分担这沉重的压力,哪怕对方……并非人类。
“蛇……前辈,”他斟酌了一下称呼,最终还是选择了更显尊敬的“前辈”,声音沙哑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那阴影诉说,“您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保护不了姑姑,让她身受重伤,中了剧毒……还让她……让她被那恶贼……”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双手紧紧攥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无知无觉。那双总是带着三分不羁七分灵动的眼眸,此刻充满了痛苦与自责的泪水。
“我发誓要保护姑姑的!可我……我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我算什么男人!算什么徒弟!”他猛地一拳砸在地上,泥土飞溅。
篝火静静燃烧,阴影中的赤练蛇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只是一段枯木。
杨过却不管不顾,继续倾泻着内心的痛苦:“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如果我不是她的徒弟,是不是就不会让她遭受这些?是不是就能名正言顺地……保护她?”这个念头如同毒蛇,早已在他心底盘踞多时,此刻终于借着这无边的夜色和绝望,颤抖着露出了獠牙。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缥缈,带着奇异回响的女声,突兀地在他脑海中直接响起,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
“师徒?名分?”
那声音不带丝毫感情,仿佛冰泉滴落玉石,清晰地敲打在杨过的心神之上。
杨过浑身剧震,骇然抬头!只见马车旁的阴影一阵扭曲,那赤练蛇的身影并未变大,但周身却缭绕起淡淡的赤色光晕。光晕中,一个模糊的、由光影构成的女子虚影缓缓浮现。那虚影看不真切面容,只能隐约看到窈窕的身姿和一双冰冷得如同亘古寒冰的眸子,正穿透黑暗,直视着他。
这……这蛇竟能口吐人言?不,这不是声音,是直接响在脑海里的意念!
“区区世俗虚名,便成了你的枷锁?”那清冷的意念再次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你痛苦,你自责,并非因她受伤,而是因你心底那见不得光的妄念,无处安放。”
“妄念?!”杨过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地反驳,“你胡说什么!我敬她爱她,她是我姑姑!是我师父!”
“敬?爱?”虚影中的眸子似乎眯了一下,意念如同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层层伪装,“你为她痛彻心扉,为她不顾性命,仅是师徒之谊?你看着她时,眼中那藏不住的光彩,仅是孺慕之情?”
“我……”杨过张口结舌,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冰冷眸子注视下,他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自欺欺人。”冰冷的意念毫不留情,“你渴望的,不是徒弟对师父的守护,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占有。你痛苦,是因为你的欲望,冲破了你这可笑的身份约束,让你无所适从,让你觉得自己……肮脏?”
“不!不是的!你住口!”杨过猛地站起身,情绪失控地大吼,浑身都在颤抖。对方的话语,字字诛心,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最不敢直视的角落,血淋淋地暴露了出来。
那虚影却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玩味:“为何不敢承认?妖物尚且敢爱敢恨,遵循本心。你们人类,却总喜欢用‘礼法’、‘名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束缚最真实的本性,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遵循本心……”杨过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如同魔咒。他看向靠在树下面容苍白却依旧清丽绝俗的小龙女,心中那被压抑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是了,他不仅仅是敬她,不仅仅是依赖她,他……爱她。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恋。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以及一种打破禁忌后的、混杂着恐惧与解脱的战栗。
“她若永远只是你姑姑,你待如何?看着她嫁作他人妇,相夫教子,而你,终生恪守徒弟的本分,在一旁默默祝福?”冰冷的意念再次响起,如同最后的审判。
“不!不可能!”杨过脱口而出,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谁也不能把她从我身边带走!她是我的!永远都是!”
这句话吼出,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踉跄着后退两步,靠在马车上,大口喘息着,但眼神却不再迷茫,而是燃烧着一种确认心意后的、炽热的光芒。
那赤色的虚影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冰冷的意念传来,似乎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
“既然明了本心,又何必困于虚名,自寻烦恼。”
话音落下,那赤色光晕缓缓收敛,女子的虚影消散,重新显露出盘踞在地上的赤练蛇真身。它依旧冰冷,依旧沉默,仿佛刚才那场直指人心的对话从未发生。
篝火噼啪作响,夜色更深了。
杨过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内心经历了一场惊涛骇浪,此刻虽然疲惫,却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清明。是啊,既然确定了心意,师徒名分又如何?世俗礼法又如何?他杨过何时在乎过那些东西?他只要姑姑,只要她好好的,只要她在他身边。
他走到小龙女身边,缓缓蹲下,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冰凉的手,贴在自己滚烫的脸颊上,低声呢喃,声音无比坚定:“姑姑,不管你是谁,是我师父,还是……其他。我杨过此生,绝不会再让你受到半点伤害。等我治好你,我们就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永远在一起。”
这一次,他的话语里,不再有徒弟对师父的恭敬,而是充满了男子汉对心爱之人的承诺与占有。
花月影盘踞在阴影里,感受着杨过身上那蜕变后的、更加清晰而强烈的爱意与决心,猩红的蛇信轻轻吞吐。
枷锁已破,种子已种下。接下来,就看这脱离了世俗束缚的情感,会在这红尘中,绽放出怎样……更加绚烂或者更加凄艳的花朵了。
她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