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居绣房,对花月影而言,是踏入了一个光怪陆离却又无比真实的梦境。这里没有乱葬岗的血腥与怨念,只有甜腻的熏香、柔软的纱幔,以及无处不在的、属于东方不败的强烈个人印记。
她被安置在靠近窗棂的位置,既能感受到窗外透入的些许天光(尽管大多被黑木崖的阴影所遮挡),又能将整个绣房,尤其是那张巨大的梳妆台,尽收\"眼\"底。
东方不败似乎极为重视她的存在,每日起身后与入睡前,都会在她面前驻足片刻,有时只是静静凝视,有时则会伸出那保养得宜的手指,虚抚过花瓣上那根绣花针,感受着其间微妙的气息流转。他什么也不说,但那眼神中的专注,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传递出一种复杂的占有与依赖。
然而,最让花月影灵魂震颤的,是目睹他对镜梳妆的过程。
那面巨大的铜镜,仿佛是他与内心那个扭曲幻影对话的窗口。每日清晨,他都会花费大量时间坐在镜前。起初,花月影以为这只是他修炼《葵花宝典》后,对女性仪容的简单模仿。但很快,她发现自己错了。
那不仅仅是对女性外表的追求,更像是一场盛大而绝望的、对另一个\"自我\"的塑造与献祭。
她会\"看\"到他小心翼翼地用玉簪挑起些许香粉,均匀地敷在脸上,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眼神里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仿佛不是在涂抹脂粉,而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他会对着镜子,反复调整眉笔的角度,勾勒出他认为最完美的眉形——不是男子的剑眉,也非女子的柳叶眉,而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带着妖异弧度的细长眉毛。
涂抹口脂时,他的指尖会微微颤抖。他会先轻轻抿一下,然后仔细端详镜中的效果,不满,擦掉,再涂。一遍,又一遍。那朱红的色泽,衬得他苍白的脸愈发诡异,也愈发……脆弱。花月影能感觉到,在这个过程中,他内心的挣扎尤为激烈。那是一种对自身性别界限的模糊与逾越带来的、深入骨髓的迷茫与痛苦。他似乎在透过这层胭脂水粉,拼命寻找着一个能够被自己认同的\"形象\",一个可以安放他那颗无所适从的心的\"躯壳\"。
更让花月影心头悸动的,是他试穿女装的时候。
绣房一侧的巨大衣柜里,挂满了各式各样华美无比的女装,从飘逸的襦裙到端庄的曲裾,从娇艳的桃红到清雅的月白,应有尽有。他会在某些午后,或者心血来潮的深夜,走到衣柜前,指尖划过一件件衣裙,如同帝王挑选妃嫔,眼神挑剔而痴迷。
最终选定的,往往是最华丽、最精致、色彩最浓烈的那一件。他会极其缓慢地穿上,每一个系带,每一个褶皱,都整理得一丝不苟。然后,他走到镜前,静静地凝视着镜中那个红衣(或紫衣、粉衣)曳地、云鬓(虽然他并未梳髻,只是披散着)花颜的\"自己\"。
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致。有痴迷,有欣赏,有得到心爱之物的满足,但更深层的,是一种令人心碎的虚幻感与疏离。他仿佛在透过镜子,膜拜一个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完美的\"艺术品\",却又清楚地知道,那镜中人,终究不是真正的\"他\",也不是真正的\"她\"。只是一个被《葵花宝典》和自身执念塑造出来的,孤独的怪物。
有时,他会对着镜中的自己,露出一个娇媚的笑容,眼波流转,试图模仿记忆中女子的神态。但那笑容,往往僵在嘴角,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笑容可以模仿,衣衫可以穿戴,但那颗在男女之间、在人与非人之间剧烈摇摆的心,却无处安放。
花月影就这般静静地\"看\"着,日复一日。她的灵识,透过那根绣花针的微弱连接,仿佛能触摸到他每一次描眉画眼时指尖的微颤,能感受到他每一次试穿女装时内心的汹涌与空洞。
她开始理解,他那看似荒唐的行为背后,藏着何等深沉的绝望。他并非享受这种不男不女的状态,而是被《葵花宝典》的力量与自身的野心,推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绝路。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孤独,最终只能将对\"完美\"的追求,投射到这些外在的、可以掌控的物事之上——刺绣,女装,妆容。
而她的存在,这株同样非常态、同样带着不祥之美、却能\"承受\"他一针而不毁的彼岸花,或许成了他在这条孤独绝路上,唯一能寻到的、不会嘲笑他、不会惧怕他、似乎能\"理解\"他这种扭曲追求的\"同类\"。
这份认知,让花月影心中对他的情感,变得愈发复杂。任务目标的界限开始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有血有肉、在痛苦中挣扎的灵魂。一丝若有若无的心疼,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灵体。
这一夜,他又一次对镜试穿了一件新做的、以金线绣满大朵牡丹的绯红长裙。镜中的他,华美不可方物,却也虚幻得如同镜花水月。
他看了许久,许久。最终,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叹息或换上常服,而是缓缓转过身,走到了花月影的面前。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那绯红的衣裙与苍白的脸孔,在清辉下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
他蹲下身,与花盆中的彼岸花平视。目光不再是平日里的审视或占有,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寻求确认的神情。
\"你说……\"他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沙哑,\"本座这般模样……可还……好看?\"
他问的,不是权势,不是武功,而是\"好看\"。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花月影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无法言语,无法回答。但她能感觉到,自己花瓣上那根绣花针,因他情绪的波动而微微共鸣。
她只能尽力,让自身的妖力流转得更加平和,让那血色花瓣在月光下,绽放出她所能达到的、最宁静也最凄艳的光华。
仿佛是在无声地回答:无论你是什么模样,在这孤独的深渊里,我在这里。
东方不败凝视着那仿佛在回应他的光华,久久没有移开视线。他那深邃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似乎悄然融化了一角。
对镜成痴,痴的不是镜中容颜,而是那个永远无法抵达的、完整的自己。
而在这痴念之中,一点奇异的牵绊,正于无声处,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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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