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会成立后,我的生活被切割成两部分。
一部分仍在陆氏,处理那些熟悉的、与数字和策略打交道的冰冷业务。
另一部分,则完全投入到了一个滚烫的、充满痛苦与希望的世界。
我开始频繁出差,去往那些地图上需要放大才能看清名字的偏远县城,或是城市角落里被繁华遗忘的棚户区。
见的,都是活在悬崖边上的人。
第一家走访的,是个即将因贫困辍学的男孩家。
在四面透风的土坯房里,男孩的父亲,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中年男人,搓着粗糙开裂的手,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娃”,眼神浑浊,看不到一点光。
那男孩就站在角落里,低着头,校服洗得发白,但很干净。他不敢看我们,只是盯着自己破了洞的鞋尖,仿佛那样就能躲开整个世界。
我看着他,像看到很多年前,那个站在债主门前、同样不敢抬头的自己。
只是那时,我身后空无一人。
而现在,我希望自己能成为别人身后的一点支撑。
我没有说太多空泛的鼓励。
我只是走过去,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我拿出基金会的助学协议,一条一条,用最简单的话解释给他听。
“钱的事情,我们来解决。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好好读书。”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然后又迅速汇聚起一种近乎凶狠的光。他用力点头,嘴唇抿得死死的,没让眼泪掉下来。
那一刻,我知道,这根稻草,我们递过去了。
能不能压垮骆驼不一定,但至少,能让这个男孩,喘上一口气。
后来,我们又接触到一个罹患白血病的女孩。
女孩很瘦,躺在惨白的病床上,像一片随时会融化的雪花。她的父母愁云惨淡,医药费是个无底洞,已经借遍了所有亲戚。
女孩却很安静,甚至对我们笑了笑,声音细细的:“阿姨,我知道我的病要花很多钱。如果……如果太麻烦,就算了。我不想爸爸妈妈太累。”
她太懂事了。
懂事得让人心疼。
我握住她枯瘦的手,那手心冰凉。
“别说傻话。”我看着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你的任务,是配合治疗,好好活着。你还这么小,世界很大,你还没去看过。”
我安排基金会的同事,立刻对接医院,启动紧急医疗救助流程。
走出病房时,女孩的母亲追出来,拉着我的手,泣不成声,就要往下跪。
我赶紧扶住她。
那瞬间,我恍惚了一下。
曾几何时,我也曾这样,对着别人弯下膝盖。
如今,角色互换。
我才真正体会到,当年那些对我伸出援手的人,掌心传来的,不仅仅是金钱的温度,更是一种“你不孤单”的力量。
这种认知,像一股暖流,悄悄冲刷着我心底那些尚未完全愈合的冻土。
走访得越多,我的话越少。
更多的是倾听。
听那些被命运捉弄的人,讲述他们的绝望、不甘,和哪怕只有针尖那么大、却始终不肯熄灭的希望。
我不再轻易给出承诺。
但我确保,我们给出的每一分帮助,都落到实处。
在这个过程中,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某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夜里惊醒的次数变少了。
面对陆砚深时,笑容更自然了。以前那份深藏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仿佛亏欠了他整个世界的隐晦压力,渐渐消散。
我不再仅仅是接受他庇护的沈清弦。
我也是能给别人撑起一小片天空的沈主席。
这种身份的转变,带来的是一种根植于内心的、稳稳站立的力量。
直到那次,去看望那个白血病女孩的后续情况。
经过几次化疗,女孩的精神好了很多,脸上甚至有了点血色。她偷偷告诉我,等病好了,她想当医生,去帮助像她一样生病的人。
我笑着鼓励她。
临走时,女孩忽然拉住我的衣角。
她仰着小脸,眼睛因为消瘦显得格外大,亮晶晶的。
“沈阿姨,”她声音轻轻的,却异常清晰,“您知道吗?您每次来看我,我都觉得特别暖和,好像……好像天黑的时候,房间里突然亮起了一盏灯。”
她顿了顿,用了一个让我心头巨震的比喻:
“您就像一束光。”
……
像一束光。
简单的四个字。
没有任何预兆。
我的眼眶猛地一热,视线瞬间模糊。
泪水毫无阻碍地滚落下来,滴在女孩苍白的手背上。
我慌忙别过脸去擦拭,却怎么也止不住。
不是悲伤。
是一种巨大的、汹涌的释然和感动。
我曾深陷泥潭,以为此生都将与黑暗为伍。
我怨恨过,挣扎过,甚至一度想要放弃。
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人用“光”来形容我。
原来,真正的强大,从来不是忘记伤痛,假装一切从未发生。
而是敢于直面那片废墟,弯下腰,捡起破碎的瓦砾,在上面,为后来者点一盏小小的灯。
用经历过黑暗的眼睛,去识别黑暗。
用被温暖过的心,去传递温暖。
我紧紧回握住女孩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
心里却有个声音,无比清晰地响起:
沈清弦,你终于……
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