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平静中滑过。那把伞依旧立在角落,“热心人”的宵夜没有再出现,但那个如影随形的目光,并未消失。我照常生活,努力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试图用忙碌填满所有可能胡思乱想的空隙。
直到那个周五的下午。
手机屏幕上跳出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喂,您好?”
“清弦,”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而熟悉的男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是我,顾怀瑾。”
顾怀瑾。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圈圈涟漪。他是父亲生前最信任的法律顾问,也是当年少数知晓我家真实境况的局外人。在我最狼狈不堪的时候,他曾试图伸出援手,但我拒绝了所有人的怜悯,包括他。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顾律师?”我有些意外,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您好,有事吗?”
“方便见一面吗?”他的语气很客气,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严肃,“有些关于过去的事情,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是关于……陆砚深的。”
最后三个字,他放得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我心上。
关于陆砚深的过去?
我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那些被我刻意尘封、不愿触碰的记忆碎片,似乎被这句话轻轻撬动了一下。
我沉默了几秒。
理智告诉我应该拒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现在的生活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起色,不应该再卷入任何与陆砚深有关的纠葛。
但心底深处,一种压抑了太久的、对“真相”的本能渴望,悄然冒头。那些我独自吞咽的委屈,那些我无法理解的、他突如其来的恨意,难道背后真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带着一丝干涩,“时间?地点?”
他报了一家离我公司不远、环境安静的咖啡馆的名字和约见时间。
“谢谢你能来,清弦。”顾怀瑾的声音里似乎松了口气。
挂断电话,我坐在工位上,许久没有动。窗外的阳光很好,同事们还在讨论着周末的计划,一片轻松氛围。而我却感觉周遭的声音都模糊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沉重地跳动着。
周六下午,我按照约定时间,走进了那家咖啡馆。环境幽静,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顾怀瑾已经坐在一个靠窗的角落等我,他穿着简单的浅色衬衫,气质依旧温润儒雅,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
见我进来,他起身示意,为我拉开对面的椅子。
“喝点什么?”他递过菜单,语气尽量缓和。
“美式就好,谢谢。”我没什么心思看菜单,直接说道。
点完单,服务生离开,小小的卡座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短暂的沉默,空气有些凝滞。
顾怀瑾双手交握放在桌上,目光坦诚地看着我,没有绕任何圈子,直接切入了主题。
“清弦,我今天找你,是想告诉你一些三年前的事情。关于陆砚深,关于他为什么……后来会那样对你。”
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冰水划过喉咙,带来一丝凉意,试图压下心头的躁动。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我知道,他后来的所作所为,给你造成了巨大的伤害。这一点,无可辩驳。”顾怀瑾的语气很沉,带着歉意,仿佛他也间接负有责任,“但是,清弦,有些事情,可能并非你看到的那样。”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
“你父亲的公司出事前,陆砚深其实比任何人都更早察觉到了危机。他动用了他所有的关系网去调查,甚至……比你父亲更早发现了赵总设下的那个局。”
我的指尖猛地一颤,碰倒了手边的水杯,冰块和清水洒了一桌。服务生连忙过来擦拭,一阵忙乱。我低着头,掩饰着脸上的震惊和……一丝慌乱。
他……他知道?他比父亲更早知道?
顾怀瑾等我稍稍平复,才继续低声说道:“他当时很矛盾,非常矛盾。他试图用他的方式介入,想帮你父亲渡过难关,但你知道你父亲的脾气……他拒绝了所有外来的帮助,尤其是陆砚深的。他认为那是施舍,是看轻了他。”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父亲的固执和骄傲,我比谁都清楚。
“后来,事情急转直下,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顾怀瑾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无奈,“陆砚深当时做了一个非常……极端,也非常愚蠢的决定。”
他抬起眼,直视着我,眼神复杂。
“他以为,你父亲的破产,以及随之而来的所有压力,最终会压垮你,甚至会把你推向……更危险的境地。”他停顿了一下,艰难地说出那个假设,“他害怕你为了家族,做出一些……不可挽回的牺牲。”
我猛地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些为了借钱而遭受的白眼和屈辱,那些深夜里的绝望和无助,瞬间涌上心头。他……他竟然想到了这一层?
“所以,”顾怀瑾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他选择了一种最伤人的方式。他抢先一步,制造了那场‘背叛’的戏码,用最决绝的姿态把你推开。他以为,只要你恨他,彻底离开他,就能逼你放下对家族的责任,去过相对安全的生活。他甚至……暗中运作,让你父亲的‘破产’程序以最快、对你伤害最小的方式完成,避免了你被巨额债务彻底拖垮。”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大脑一片空白。
所以,那场突如其来的分手,那些刻薄的言语,那份冰冷的“保姆合约”……这一切残忍的报复,背后竟然藏着这样……这样荒谬的、自以为是的“保护”?
“他以为他是在保护你,用他所能想到的、最笨拙的方式。”顾怀瑾苦笑了一下,带着深深的疲惫,“但他低估了你对你的家族、对你父亲的责任感,也高估了他自己承受失去你的能力。这三年,他过得……并不比你好。”
“当你真的签下那份合约,以那种身份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整个人都崩溃了。他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他所有的报复,都变成了对他自己的凌迟。他每天看着你,悔恨和痛苦几乎要把他吞噬。”
顾怀瑾看着我苍白的脸,语气恳切而沉重:“清弦,我说这些,不是要你原谅他。他犯的错,造成的伤害,是实实在在的。我没有这个资格替他请求原谅。”
“我只是觉得,你有权利知道全部的事实。你承受了那么多委屈,至少应该知道,那些委屈背后,并不完全是你以为的……单纯的恨意和羞辱。”
“他现在的所有行为,与其说是祈求你的原谅,不如说……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自我惩罚和赎罪。他不敢靠近,只敢远远看着,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配。”
服务生送来了咖啡,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却觉得浑身发冷。
原来是这样。
一场由误会开始,由自以为是的“保护”加剧,最终演变成互相折磨的悲剧。
恨了三年,怨了三年,以为自己是唯一的受害者。
却突然被告知,那个施加伤害的人,或许承受着不亚于她的痛苦,而且这痛苦的根源,竟是他那扭曲的、却源于“爱”的初衷?
这真相,太沉重了。
沉重到让我一时之间,根本无法消化。
我端起那杯美式,凑到唇边,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心中那块坚冰,在阳光照射不到的深处,发出了一声清晰的、碎裂的脆响。